夏秋两季申时初刻,散值的梆子声会在王城准时响起。
即便明日户署要来核查,张高岭一听到声音,两手在官服下摆胡乱蹭了蹭,拍拍屁股就往门外窜,嘴里连声抱怨:“饿死了!要饿死了!”
霍刑曹看着他几乎要撞上门框的背影,连连摇头,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姚元月捏着笔杆转了半圈,目光忍不住朝张高岭走的方向飘。
她本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可他散漫随意、到点就溜,霍刑曹还不加约束,实在勾得人心里发痒。
再看一旁,李星汉端坐在案前,后背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握笔的手都没松过半分;旁边的齐礼更甚,周身的气息肃沉地让人不敢靠近。
姚元月只好把目光落向了“姐夫”身上。
殊不知,宋肃宴早把她东张西望小动作收进眼底,却没点破,只慢悠悠起身:“手上的事做完了?那就随我去后库房,刚记起来还有两格子没盘完。”
姚元月忙应了声,快步跟上。
一迈进东厢的库房,她腿脚顿了顿,装作不经意似的往西厢扫了圈:“姐夫,张兄是什么来路?为何刑曹大人只摇头不拦他?”
宋肃宴嘴角稍稍往上挑了些,连声音都带了点笑意:“张兄可是位奇男子,就他家那位老爷子,王城里的不少上官连给他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姚元月恍然大悟似的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木架:“他是哪位大人的孙子?”
“阿昭觉得,张兄相貌如何?”宋肃宴忽然转了话头。
姚元月没琢磨透他的用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认真回忆,片刻后才慎重点头,笃定道:“就凭他那双桃花眼,一定是勾了不少女子的祸水。”
宋肃宴轻声一笑:“据说,他祖父年轻时相貌更加倜傥风流,这才引得大昊的天姬在射御大会上一眼见之,念念不忘,非他不嫁。”
“这样啊……”姚元月咂摸了两句,心里的疑惑总算解开。
怪不得,一朝鸟雀变凤凰。
这就能解释为何张高岭的玉扳指是极好的料子,她从未见过。
她又追着问:“那张家娶了天姬后,为何不留在大昊,要回到盛雍呢?”
“除了张家,无人可知。”
“那为何张兄要窝在脏罚库?”
放着好日子不过,来刑署库房当差,实在奇怪。
“或许这里最适合他呢?”宋肃宴慢悠悠开口,话头忽然顿住,故意卖了个关子。
他眼角瞟着她,果不其然,她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望地盯着他。
宋肃宴摇头笑了笑,补完后半句:“他自小见了不少宝物,再珍贵难寻的,他都能如数家珍,西厢里的那些旧物他可看不上,让这样的人来收贮登记,再合适不过。何况他并无入仕之心,于他而言,不管在哪里都是为了给长辈一个交代,不如就选个自己最能得心应手的位置。”
姚元月似懂非懂,指尖还在木架上轻轻划着:“那李兄呢?莫非是哪位国姓王亲的后代?”
“或许是,”宋肃宴装作毫不在意地问:“阿昭,那位齐礼是什么人物?我还从未见李星汉如此慌神儿过。”
“他……我原先在户署没有和他有太多交集,只知道他挺能干的,古板严苛,但人品贵重又正直,我能调来刑署,也是他帮我斡旋的。”姚元月垂了垂眼睫,语气平和。
“他看上去可不像是个会多管闲事的人。”
姚元月斟酌了片刻,决定只说一半,语气也放得轻了些:“他还是阿姐关系最好朋友的夫君。”
宋肃宴黑漆漆的眸子倏地亮了:“原来如此,那就是自己人了。”
他目光落在姚元月脸上,语气不复方才的松快,多了点认真:“你的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听着像是在户署受了不少委屈,你若是不愿意同我讲,我便不会问。”
姚元月随手理了下衣襟,一脸轻松道:“没事的,姐夫,已经过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惋惜,眼底悄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只可惜,那时我只想着出去游历散心,就连阿姐成婚都没来得及赶回来,以至昨夜才匆匆归家,不巧,那时阿姐已和你一起回了宋府。”
“你阿姐,她很想你。”
姚元月听了这话,原本垂着的眼睫猛地抬了抬,没来由鼻头一酸。
她赶紧眨了眨眼,把那点湿意压下去,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暗哑:“姐夫,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阿昭但言无妨。”
“我想早些下值……剩下的要不姐夫自己一人来?”姚元月抬眼望着他,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
宋肃宴微微一怔,随机笑道:“没事,你走吧,这里有我一个人就好。”
姚元月立刻松了口气,脸上绽开个轻快的笑:“谢谢姐夫!”
宋肃宴看着她转身要走,忽然开口问:“你知道宋府在哪里吧?”
姚元月满心雀跃,不知他为何这么问,脚步没停,只抽空转过身朝他摆了摆手:“城北嘛!就算忘了我也会问路人的,姐夫好好在这里盘银哦!!!”
宋肃宴看着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才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却压着点藏不住的笑意,低声嘀咕:“人家姐弟叙话,倒是显得我多余了。”
他看着满墙的钱格,嘴角逐渐恢复如常:“同胞所生的姐弟,除了相貌,性情竟也能这般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