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记得,在她十八岁前的某一天晚上,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换了一只红笔,拿出答案批改试卷。
一旁的计时器还剩下二十分钟,李心翻开待办清单,在最后一项划上一横,又从头检查了一次各项作业,把文具和作业都整理好,手指轻敲书桌,发了一会呆,撕起草稿纸折起千纸鹤,在李心折到第五只的时候,有人敲了她卧室的门,李心把千纸鹤扔进垃圾桶,重新摆出刚改完的试卷,让李阳煦进来。
李阳煦穿着睡衣,端着一碗冰糖燕窝,正好计时器的闹钟响了,燕窝整碗掉下,李阳煦连退几步,冲李心挠挠头。
过了一会儿,李心又随便找出了一份题来做,李阳煦端着另一碗燕窝,放在李心书桌上,坐在李心对面,长叹一声说:“我觉得我要失恋了。”
李阳煦皱眉,神色悲伤,“灵犀突然对我很冷淡,你能问问她吗?你们都是女生应该比较聊得来,或者...”李阳煦停顿一下,“你有没有见到她和别人在一起?”
李心放下碗,盯着碗上的花鸟纹,灵犀,许灵犀,总是穿小一尺码的校服,是这个学期插进班级里补文化课的艺术生,也是李阳煦的女朋友,李心的思绪回到还没解出的函数题,对李阳煦摇头:“她出轨了?”
李阳煦瞪大眼睛,握紧拳头,狠狠敲了几下书桌:“我就知道,她最近整天在忙学校的毕业晚会,还组了一个乐队,叫做什么幽灵,是不是听起来就很恐怖!我早就觉得她和那个鼓手,还有那个贝斯,”李阳煦念了好几个名字,猛地倒在书桌上,声音带哭腔,“我知道有很多人喜欢她,她喜欢音乐,我什么都不懂,我每次去看她排练和演出,让她回到后台第一个见到我,但她好像都不开心,肯定觉得我丢人。”突然李阳煦抬头,哀嚎道,“其实我觉得那些音乐都很吵!”
李心递去几张纸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李阳煦吸吸鼻子,李心又指了指眼睛,李阳煦擦擦眼泪,李心把碗递给他,问:“我去找她?”
李阳煦对李心敬了个礼,李心让他把垃圾也拿出去扔了,继续做那份新的试卷,用草稿纸折千纸鹤,门外又有人敲门,李心看时钟差不多两点了,就把灯关了,窗外月亮很亮,李心打开小台灯,在床上折兔子。
隔天,李心起得很早,碰上了李润泽和他的女伴薇薇安,李心很喜欢她的橘色长发,三人吃了简单的早餐,李润泽说可以送李心去学校,李心本想拒绝,薇薇安牵着她的手坐进了车后座,听李润泽说起高考,说起大学,说起李阳煦和公司的事,李心把车窗打开,薇薇安带着柑橘味的长发吹到她的脸上,李心鼻子有点痒。
李心靠近车窗,看到了一幢幢熟悉的红色建筑,李润泽放慢车速,提醒李心晚上早点睡。
清晨的教室空无一人,黑板上写着昨天的课表,李心走到讲台上看座位表,穿过狭窄的走道,找到了许灵犀的座位。
徐灵犀书桌上堆着很多空试卷,李心拿起那些试卷,她记得上面的答案。试卷最底下盖着一张便利贴,亮黄色,模仿了海报的艺术字体——明天早上九点会堂老地方见。最后的句号是一颗爱心,还画了一只兔子,有一对大板牙。
李心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英语书记单词,班级人差不多来齐了,徐灵犀的位置还是空的。李心看看手表,对值日生说去找老师问问题。
李心走的是教学楼的空中连廊,她往前方看,穿红皮鞋的徐灵犀低着头,缩着肩膀,走大门进了会堂一楼。
李心走二楼侧门进了会堂观众席,密闭的会堂很暗,李心待了一会儿,屏住呼吸,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看不见许灵犀,也看不见她自己。
李心打算下楼,到徐灵犀所在的一楼,李心这么想着,紧接就摸到了楼梯扶手,很凉,她看不见台阶,很容易踩空,可一步步越踩越实,像有人牵着她,指引她往前走。
很快,李心看到一片冷白色的光——会堂侧边有一扇门没有关,冷光照出会堂地毯的颜色,庄重的,热情的绛红色,李心屏住呼吸,踮起脚尖,不由自主地挪动脚步。光源很快就把她照亮了,李心看到自己的一小截鞋尖,一摆裙褶,还看到自己泛着白光的手,和地上的一小团影子。
李心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影子。
李心听到情臻说,没有,她当时还不知道是情臻,只是听到一个陌生女人,一把陌生女声说:“我好想见你。”
说:“你不要哭了。”
说“我脖子好痒,你不要坐在我身上啊。”
李心听到她们的缠绵的呼吸,接吻,抽泣。还有脱去衣物的,细碎的,说话的声音。
李心有点听不清了。
红皮鞋的许灵犀背对着李心,跨坐在一个女人身上,陌生女人按着徐灵犀的后背,像要把徐灵犀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吻着,咬着,像要拆散了,把徐灵犀生吃了肉,吞掉骨头。许灵犀仰着头,眼泪一串串地流,双手缠着女人的脖子,和女人交换呼吸。
李心脑子热得晕晕的,身体却很冷。李心想问她们疼不疼,也想把人抱在怀里,吻对方的嘴唇,即使很痛苦地抽泣,眼泪模糊了视线,汗水刺痛了眼球,但还是往对方心里钻。
李心左手压着心口,心还在跳。右手捂住嘴唇鼻子,还在呼吸。
分不清是她们的呼吸,还是自己的,清晰又急促的呼吸。李心双膝往下蹲,躲进自己又廋又小的影子里,抱住自己,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倒像一大团墨,一个漩涡,李心想起小时候,记得有人这样很暖和地抱过她。记得和李阳煦玩过一个大鱼吃小鱼的游戏,她是一开始那条最小的鱼。
突然,更干净,更明亮的阳光把李心包裹起来,李心跑出会堂,皮肤烫烫的,李心往前看,正是毕业的季节,到处挂满红底黄字的横幅,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李心往左看——“毕业只是人生的逗号,不是学习的终点”,往右看——“十年寒窗磨一剑,六月沙场试锋芒”;李心最后向后看,那栋建筑仍伫立着,她的心跳得没那么快了。
李心放慢脚步,沿路的老师和她打招呼,老师说:“李心,能不能来帮忙登记一下学生资料啊,十分钟就好。”李心满口答应,办公室的其他老师见了李心,也喜笑颜开:“小李来啦,又来问问题吗?这个时间段就别琢磨难题了,轻松上考场啊!”,李心帮老师把混乱无序的名字,学号和成绩匹配好,去食堂买了一个糖三角吃,吃完感觉嘴巴黏黏的,又吃了一碗鲜肉馄饨。
李心回到班级,写桌子上新发的试卷,差不多写完一张,后桌的林晓溪用笔盖戳李心的肩膀,李心翻出昨晚的作业,往后传给他,继续写了几道题目,林晓溪和几位同学向李心走来,递给她一本同学录,说:“小心,你都这么厉害了,还那么努力,我们这些又不聪明又不勤奋的人该怎么办啊。”
“毕业可不要忘了我们哟,”几人纷纷起哄,李心还是笑,把写好的同学录还给她们,又有一位同学过来跟她打招呼,翻开一道题目问她,李心在纸上写了详细的步骤,那人便道谢离开了,“小心,去吃午饭吗?”班里最后的几个学生走到了教室门口,回头问她。
李心摆手说不了。
教室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李心起身环顾教室每个人的座位,她想起早上,许灵犀的手缠在那个人身上,像一株向阳植物绕着篱笆,越长越高,越来越长,那个人抱着许灵犀…
李心发现自己坐到了许灵犀的座位上,李心开始帮徐灵犀写空白的试卷,写着写着,李心抱着自己的双臂,上身瘫在课桌上,像李阳煦昨晚倒在她的书桌一样,李心睡着了。
李心醒过来时,发现趴在自己的桌子上。教室时钟显示已经是放学时间,可是太阳还是很亮,夏天还是很长,看不到尽头。
李心走到会堂,在大门外见到李阳煦,李阳煦也很意外,看上去还有点紧张:“你也来看灵犀排练?你找过她啦?她说什么啊?”
李心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大门说:“要不我们先进去。”
李阳煦有点为难,说:“我走后门去休息室,她们排练快结束了。”两人便分开了。
即使只是排练,会堂里竟有不少人,李心悄悄进门,零星几人回头看她,大部分仍是仰着头,凝视前方。
许灵犀换了个发型,双马尾,边喝水补充水分,边和工作人员沟通。旁边的吉他手半扎发,浓妆,却只穿宽大的长T恤和短裤,嘴咬拨片,正给吉他调音。
她唇间露出一点牙齿,身上已经出了汗,黑色T恤贴在身上,显现出胸部的凸起。李心突然被人一把拉住,吓了一跳。
“小心,你怎么在这里啊?我还以为看错人了,”林晓溪搭上李心的肩膀,“我还以为你只喜欢学习呢,怎么不早说对乐队感兴趣,我可以带你看演出啊。”
“你认识幽灵乐队吗?主唱就是我们班的许灵犀,你肯定认识!你哥女朋友嘛。贝斯是高二的,噢,吉他也是我们年级的,叫情臻。”
“哎,灵犀!”林晓溪喊,朝徐灵犀招手。
乐队应该是刚唱完一首,其他乐手忙于调试乐器,徐灵犀无聊得像在神游,听到林晓溪喊她,徐灵犀一下跳起来,开心地朝林晓溪打招呼,旁边的情臻拍手打节奏,对着话筒边大喊许灵犀的名字,李心认得这个声音。
观众纷纷应和,许灵犀露出笑容,张开手在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跌跌撞撞地摔进情臻的怀里,就像她们今天早上一样。
乐队准备开始演奏下一首歌了,先来了一段吉他solo热场,台下一众尖叫,李心弯着腰,想扒开林晓溪的手,她想逃走。
林晓溪眼都红了,仰头晃脑嗷嗷叫,立刻进入氛围,二话不说把李心拉到前排,一阵失真的吉他声几乎穿破李心的胸腔,震的她有点眩晕,李心脑子热乎乎的,脸烫烫的,李心扶着额头,摸着脸颊,眼前都是模糊的光斑。
台上的情臻跪下,上半身躺在舞台上,刺眼的白光打在她身上,咻的又照到李心眼前,李心一晕,栽倒在地上。
李心浑身都痛,她往前爬,爬到了情臻身边,拨开情臻湿透的长发,压下情臻起伏的胸骨,吉他声,鼓声,歌声,和声。徐灵犀唱,把你的唇贴近我,情臻和声唱,贴近我,贴近我,贴近我。
“李心!”有人喊她的名字,林晓溪一脸担忧地扶起李心,问她:“你还好吧?没被人踩到吧,要不要耳塞啊?是不是太大声了?”
李心双手撑头,双膝跪在地上,她抬头擦擦额头上的冷汗。
原来她还在台下,也是,她怎么会在台上呢?只有情臻还在台上,画着烟熏妆,依旧跪在舞台上,手握拨片飞速地扫弦。
李心捂住耳朵,找借口不舒服离开了,她在附近转悠了一会儿,还是回到教室,看到了李阳煦的信息,问她在哪里,要不要来校门口旁的糖水铺。
李心收拾东西,在校门口见到了李阳煦,李阳煦指着不远处的店铺,说:“灵犀她们刚好排练完,来喝糖水休息一下,我给你点了木薯糖水。”
李心顺着李阳煦指的方向望去,林晓溪夸张地朝李心招手。林晓溪指着李心,靠近邻座的许灵犀和情臻,嘴巴张张合合,对她们说着什么。李心呼吸加快,捏紧书包肩带,在想林晓溪会说她的什么事。
李阳煦在李心面前打了个响指,说:“你今天有点怪怪的。”
李心说:“你们吃吧,我还有事。”李心转身要走,李阳煦赶紧拉住她,用恳求的眼神示意:“我和她们都聊不来。”
李心听到店铺那边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是林晓溪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李心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有趣的人,李心偷偷瞄了瞄她们,她们应该不是在说自己吧。
“她们在看我们,”李阳煦说,见李心沉默,尴尬地松开抓住李心的手,“她们都笑倒了。”
“应该是在笑你”李心说。
“排练的时候不要躲起来,站在舞台最前面,听不懂也没事,觉得吵也没事,大声喊她的名字,演出结束冲上舞台抱住她,她也会抱住你的,不要松开,直到她吻你,有时间可以学一样乐器,比如吉他。”
“你帮我把糖水打包带回家吧,其他细节我单独再和你说。”李心有些口渴,“总之,你要很骄傲,你要给她一种感觉,爱上她是你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