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俞,陆俞?你还好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清凛又温柔。像是春天里,苍翠高山涧的小溪流淌过卵石的声音,轻轻地吻过他的耳侧。
有什么东西痒痒的,划过他的脸颊,是那人软软的银白发丝。
陆俞睁开眼看他,不知为何,视线仍然是一片模糊,仿佛是隔着一层琉璃窗上湿漉漉的水雾一般,直让陆俞感到没由来的目眩神迷。
那人见陆俞醒了,又温温柔柔地对他笑笑。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娇嫩柔软的脸颊肉也随着笑意微微鼓起。
他从手边的的小桌上端来一碗药,葱白似的手指拿起勺子搅了搅,药汤蒸腾起来的热气随着搅动丝丝缕缕的往上升。那人舀起一勺来轻轻吹起,在自己的唇边试试水温。
药水让他的唇瓣呈现出一种水润的光泽,陆俞不自觉地被那一点水色吸引了目光。他看见对方轻轻探出舌尖,极快地舔过上唇,旋即因尝到苦涩而蹙起眉头。冷着一张脸把盛着药的勺子递到他的嘴边。
陆俞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他逐渐凑近的脸,不由自主的身体前倾,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他另一侧柔软白皙的手臂。
“哎呦!你这小子怎么力气这么大!”
中气十足的一声惊呼,所有幻梦如潮水般褪去。
陆俞浑身猛的一颤,意识回笼,彻底从自己的迷障中醒来。
怎么会?刚才的那一切……是梦吗?
视线逐渐清明,映入眼帘的是破庙积灰的房梁和一张完全陌生的,带着怒气的苍老面孔。
“还抓着我干什么?”身前的老翁正对他吹胡子瞪眼,端着药碗的样子和梦中人的位置一模一样。
“抱歉。”
陆俞连忙松开抓着老翁手臂的手,手臂撑起坐直身体。他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起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
破洞的屋顶洒下片片阳光,木质房梁的夹角上零散分布着几丛蜘蛛网,殿中残破褪色的地方神神像表明,这里应当是瑶琳城附近某个废弃的庙宇。
所有的打量只在一瞬间,陆俞很快收回视线,礼貌开口问道:“请问您是?”
“我是谁?”老翁斜睨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道:“哼!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说着,他把药碗粗鲁地塞进了陆俞手里,“既然醒了就自己喝,省得我喂你。”
“…救命恩人?”陆俞低低呢喃,一个模糊却鲜明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银发,绿衣,带着清冷的玉兰香和草药的味道,还有……滚落的泪珠。
他将碗里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抬眸问道:“请问,您可曾见过一个……”
“嘿!”
没等他说完,老翁就打断了他,“你什么意思?不信我是吧?”
说罢,他气急败坏的从陆俞手里狠狠夺走乐盛中药的破碗,又狠狠剜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那几个小混混走了之后我连忙去救你,谁知你居然上去就给我老头子我一个过肩摔!”
“哎呦呦,差点儿就让我交代在那儿啦!要不是我心善,你早就……”
陆俞抿了抿唇,那些混乱而激烈的触感似乎隐约回笼,但记忆中那双含泪的银白眼睛和温暖柔软的怀抱却更加清晰。
他翻身下地,对着老翁躬身一礼:“怎么会?您的救命之恩,俞无以为报。只是如今裘弊金尽,只得暂且为您做些小事,聊表谢意。”
文化人说话就是费劲。老翁的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不就是心甘情愿给他干活的意思吗?还说这么复杂做甚。
老翁清咳两声,捋了捋有些打结粘连的胡子,随口道:“那你去帮我把柴劈了吧。”
陆俞沉默点头,转身推开有些破损的寺庙门,属于外界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丝丝缕缕熟悉的、浓郁的幽香。
早春时节,破庙外的几株玉兰含苞待放,皎白饱满的花苞傲立枝头,映衬得蓝天分外明朗。那香气,与记忆碎片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咚!”
陆俞手持钝斧,面无表情地劈开木柴。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牵动了身上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药香、花香、青衣似玉的少年仙人……那双流泪的眼睛,手心的温度,背脊的触感,还有那入口即化、带来暖流的丹药……
一切都真实得不容置疑。
可眼前,只有破庙、老翁,和这片过于明媚的春光。
那些惊心动魄的相遇,那些近乎缠绵的打斗,那个笨拙却温柔的擦拭,那个将他背起的、带着清冷香气的脊背……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濒死前荒唐的想象吗?
陆俞咬牙。
骗人的家伙。
***
骗人的家伙。
谢云岫将目光从前方水榭中那道吹笛的身影上移开,强忍笑意。
抄手游廊之外,几株木棉开得正盛,大朵大朵的殷红花朵如火如荼,恰好成了天然的画框,将不远处的景致巧妙定格。
远处一座是临水而建的小榭,四面垂着素色纱帘,风来时便飘飘荡荡,如梦似幻。重重纱帘里,一个白衣少年端坐其中,身形挺拔,正专注于手中的长笛。
笛声悠然,初时如涓涓细流,滑过山涧;片刻后,曲调渐开,竟仿佛携着一股无形的沛然之气,将人的神识猛地拽离了精巧雅致的谢家宅院。
眼前不再是亭台楼阁里的四方天空,而是浩渺云海和巍巍群山,天地间最原始磅礴的河山在神魂中铺展。
得益于修士远超常人的目力,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又有花影帘幕阻隔,众人仍能清晰地看见少年的神情。
他眼睫微垂,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廊下这一行驻足观望的客人毫无所觉。
他的嘴唇因吹奏而微微抿起,面若桃瓣,腮似新荔,透出一种莹润的生机。
明明只穿着一袭单薄的白衣,可是其容色之盛,竟比身边这姹紫嫣红的春日园景,还要再明艳几分。
清风拂过水榭,撩动他颊边几缕散落的发丝。衣袂与发丝一同微微扬起,竟无端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下一刻便会随风化去,直入九天。
谢云岫虽素知弟弟于音律一道天赋极高,但平日里看惯了他有时胡搅蛮缠、没个正形的样子,此刻见他在外人面前,将这副光风霁月的姿态装得如此浑然天成,心头不免泛起一种看熟人演戏的微妙感。
惯会装乖骗人的家伙。
她于心底嫌弃地轻哼一声,只是这念头刚起,便自己先软了三分。包括她自己在内,恐怕没人能真正拒绝这般讨巧卖乖的谢云卿。
她轻轻摇头,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身侧众人。
但见随行之人,无论修为高低,此刻大多面露陶醉或惊异之色,显然已深深沉浸在笛音构筑的意境里。
她心下微微点头,知晓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她的身侧是一位隐隐居于众人之首的青年男修,手持一柄未曾打开的玉扇,竟已看得痴了。
他目光直直锁着水榭中的身影,呆立原地,半晌无言。
谢云岫又静待片刻,见他仍无开口之意,方似无意般轻声道:“让诸位见笑了。小弟顽劣,平日疏于修行,唯独于音律一道上,有些微末天赋,也算勤练不辍。”
“唉,云岫何必过谦。”
那持扇青年如梦初醒,意识到自身失态,“刷”的一声展开玉扇,状似自然地挡住了自己投向少年的视线。
“令弟于笛道之上的造诣,已臻大化之境。以筑基期修为,其笛音便能引动我等心神,使人身临其境。若将来专精此道,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他这番话,总算将众人从那幻境中勉强拉扯出来。大家意犹未尽,目光仍胶着在谢云卿身上,带着几分不舍与惊叹。
其实谢云卿以笛音捏造的幻境并非难以破除,只是其中蕴含的那份轻松写意的天然意趣,让人甘愿沉溺其中,不愿醒来。
“不愧是云岫的弟弟!”
“还是云岫师姐教导有方!”
一时间,赞誉之声围绕着谢云岫响起。
她谦和地一一回应,背过身去的瞬间朝着水榭的方向比了一个奇怪的手势,而后顺势引导着众人往中堂方向行去。
唯有那持扇青年落在最后,脚步踟蹰,回头向水榭方向望了又望,目光中满是难以掩饰的留恋,终是随着人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片游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