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所有人的询问,她选择沉默,那段记忆太可怖,她不敢回忆,也不愿成为别人的谈资后重新成为她身上的枷锁。
她要亲手了结了那个恶魔。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等出院那天与奶奶回了家,将所有探究的目光阻挡在家门外后,她才扑进奶奶怀里,脆弱得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她只有奶奶这一个依靠了。
她将一切都说了出来,很恶心很痛苦的经历,每回想一点她都恨不得把那洋洋得意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多么畅快,甚至觉得那么死了还是便宜他了。
她当时利用了她所能利用的一切才做到的,东二头的媳妇、贵家老大的女儿、村东那个寡妇……
包括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奶奶。
因为她爱她。
她们诞生于这个世界,便与周边的万物有了联系,总有人在意她们,总有人爱她们,即使这些可能在得知真相后才追悔莫及般被激发出来,也许也只不过是‘所有物’的‘财物’损失的愤怒,以及想遮盖自己失职的好面子……
但那又如何,只要激发出她所需的人心的‘正义’,那么她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合作共赢。
恶魔制造了流言蜚语掩盖她们的痕迹,那么她便要利用村民的愚昧无知创造一个会确切影响每一个人利益的邪鬼来。
这样一来,杀死他,便不再是她一个人迫切的期望——
山上有一个邪鬼,影响着村中的气运与收成,牠现在很羸弱,只能不断吃着女人们来不断强大自己,终有一天,牠会下山,席卷周边所有村庄中的所有人,只有趁如今牠还不够强大的时候,用斧头挥砍下牠的头颅,将牠的躯体与他的三条恶犬缝合,才能让牠永世不得超生,让牠一遍又一遍地经受女人们经受过的痛苦,才能让女人们的怨念消散,不再祸及村里。
杀人她们不敢,那杀鬼呢。
就像千百年来,要让一个人顺理成章地去死,便冠上鬼神之说,由此便可将自己升华得多么正义且无辜。
这就是人,多有意思,谁都心知肚明,但谁都正义凛然。
而她,既是创鬼者,亦是弑鬼神。
一切结束后,这个被当作靶子的‘邪鬼传说’自然而然地被淡忘,即使多年后警察来问,谁又会说出这么不利于自身的言论。
这就是利益,利益将她们融汇成一家人。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能引领全村剩下的老弱妇孺建下这荷翠山庄的原因。
她苦心经营,付出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罪有应得的人得到了报应,而她,也将用她的余生赡养她的家人们,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可为什么,所谓正义的法律却执着将她身上结痂的伤重新抠开,非要将她血肉模糊的一切重新展现到众人面前。
为什么那个恶魔犯下一切时无人在意追究,而她只是还其人之道却被追查这么多年,这是何等荒唐。
程安的眼泪不合时宜地滑落,又在风中消散,她吸了吸鼻子,而被模糊的眼前是一只泛红的手的一张洁白的纸。
杜文心道:
“法律保障的是人的基本权益,而当证据充足时,天平总会偏向无辜的一方,人心也一样。”
程安没有接过杜文心递来的纸巾,胡乱伸手擦了擦脸,冰凉的手让她头脑重新清明,她斩钉截铁道:
“我没有罪。”
杜文心沉默着将手收回,她低头看着那只转累了的黑灰色的狗,亲昵地趴在它主人的脚边,那样冷的风吹得它耳朵都在乱甩,而它只是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都没有想过自己先行离开。
“……我知道了。”
几十年前,没有完善的法律,没有普及的法律,十恶不赦的罪犯小惩大诫下依旧滋润,见义勇为的好人也会沦落为有罪者。
如今的法律,一字一句,都流着多少血与泪,才会变得如此权威,不可撼动。
杜文心感觉自己半边都被冷风吹得有点麻木了,所以跟着程安走进屋里时,整个人过了很久很久都是呆呆的。
煨得香甜软糯的红薯拍过灰后,包好纸巾递到她手中,杜文心便顺理成章地在一旁沉默地吃着,听着长辈们的聊天。
略烫的红薯滑入胃里,唇齿间都是红薯甜糯的味道,杜文心的思绪有点乱,但她其实根本就没在思考什么,只是发着呆。
“这姑娘长的真壮实,多吃点饭,我们这儿的菜都新鲜做的,好吃得很,不够在加哈。”
饭堂里面那间是专门供她们自家人吃饭的地方,很大的圆桌,可旋转的桌面下是炉火,上面有类似烧火锅的装置,大家伙就这么满满当当地围着坐下,热闹暖和极了。
杜文心愣愣地从阿婆接过堆起来的饭还被拍瓷实的碗,沉甸甸的,刚捧手上道完谢,四面八方就都是夹菜过来的筷子。
“这大闸蟹满黄的,这季节正是吃的好时候,吃的时候小心点,别刮着手哈。”
“哎呦这鸡枞菌炖鸡汤炖得可好嘞,在最中央,等会吃完饭盛碗喝,阿婆先给你夹个鸡腿。”
“这新鲜菜你们城里哪吃得到,我现摘现炒的,脆生生的,多吃点,营养!”
“这鱼里的泡椒都是阿婆自己腌的,这鱼也是我们自己养的,现钓的煮出来肉可入味了,又嫩又酸辣,下饭!多吃点长身体啊。”
“……”
杜文心连忙起身四处接菜,谢谢这个尝尝那个夸夸这些,回来的时候碗里已经满到看不见饭了。
“哈哈,您们就自己吃自己的吧,这又不是小孩,她爱吃什么自己会夹的。”
夏侯云沁坐在杜文心旁边,替她婉拒了阿婆们又要来一波的夹菜攻势。
“哎呦,夏侯警官你们也是,多吃点,下次办案路过这儿,就过来领着你们所有人一起来玩,吃顿饭是不是。”
说着,阿婆们的筷子又夹着菜夹给了最近的专案组成员们。
“就是就是,办公也得好好吃饭,在哪吃不是吃,还不如来这吃好点的。”
“休假了也可以带着你们朋友家人来玩哩,我们这群老人就喜欢热闹。”
“这小姑娘真有出息,这警服穿着可得劲可漂亮了,远远以后想不想当警察?跟这个姐姐学学。”
一个阿婆给旁边的孙女夹菜道。
“不要,我以后要当安姨姨那样的人,然后一直陪着姥姥。”
远远嚼着鸡爪,天真无邪地说。
饭桌上又是一阵欢乐,杜文心扒着碗里堆砌成山的饭,目光越过那些菜肴望向笑得合不拢嘴的程安。
就这样,似乎,真的很好。
天暗了下来,但还有一点蒙蒙白,灰得不那么鲜明。
饭后的惬意大概就是,屋内亮着灯响着电视情景剧,三五人聊着天吃着零嘴,屋外有人散着步有人赶着鸡鸭回笼。
想要帮忙收拾的杜文心被阿婆们笑闹着轰走了,她不知道干什么,于是便觉得屋内过于暖和了,显得有点闷,有点发撑的杜文心走出屋,清爽的风瞬间席卷了她,发懵的脑子好像都有些许清明。
杜文心漫无目的地走着,溜达到河边,远远地便看见夏侯云沁那高挺的背影,以及指间明灭的红点与蜿蜒消散的烟气。
“夏侯老师。”
夏侯云沁转过身来,嘴里的烟雾吐出,浓郁升腾中,浮现出她岁月沉淀下威严而又成熟的脸来。
杜文心靠近,夏侯云沁便自然地将烟熄灭在侧边垃圾桶的灭烟区,随意地挥了挥面前的空气,朝杜文心一笑道:
“怎么了么?”
杜文心在距离夏侯云沁几步前停下,能闻到未被风吹走的烟草味,与齐潘云身上的残留的烟味不同,没那么熏臭,甚至有点陈皮味。
“您……有烦心事吗?”
夏侯云沁愣住,笑道:
“为什么这么说?”
杜文心一开始望着夏侯云沁的眼睛,旁边池塘潋滟的水纹轻柔地附在那双凌厉但此时柔和的双眸,杜文心垂下眼来,望着对面人的皮鞋尖道:
“……就是您身上没有那股烟臭味,应该是不常抽烟,现在在这抽烟,所以就斗胆问一句。”
夏侯云沁扬眉,她确实没有烟瘾,但思绪烦闷时又的确需要尼古丁的作用用以解压,她将视线转向暗灰色天空下泛着水光的池塘,道:
“你呢?一直闷闷不乐。”
杜文心抬眼,也顺着夏侯云沁的视线望向随风荡漾水波的池塘,道:
“我……不知道,夏侯老师,这次专案组不是来结案的么?”
夏侯云沁点点头道:
“是啊,是该结案了,一桩无人期待的案子。”
“那……”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猜测就是猜测,没有实质的证据,那么凶手不会是任何一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杜文心忽地感觉心中有什么落了地,她叹了一声道:
“除非那人主动认罪?”
“或许吧。”
这个案子本就查无可查,因为凶手不止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罪,这只是专案组的最后的尝试,尝试无果后,这桩几十年前的案子最终要给上头一个交代。
本来就没有被公开的案子,除了专案组的成员们在执着于凶手外,便很少有人知道有一位叫钟百川的死者了。
钟百川,他即使犯下滔天罪行,也理应是由法律来惩治他,可当初的局面谁也道不明,就这么繁杂到至今。
如今只要一个合理的理由结案罢了,考验的是专案组成员的职业操守,如果她们问心无愧,那么所有的流程一走,这桩案子便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