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剑还不知道他接下来的命运,气定神闲地走回椅子前坐下,屈指轻敲茶案,“白宗主因何要为你出手教训史表弟?我刚问过表弟,他却含糊其辞,你来跟我说说这事的始末。”
沈玉妍压下心中怒火,平静开口:“是。”
思绪随之回到了三年前……不对,她已经死而复生,和师尊的初见,应该是在昨日。
这件往事虽然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很遥远了,此刻回想起来,却依旧如昨日发生的一般,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她抱着一大筐脏衣裳往河边走去。
人分三六九等,府里的下人也不例外。像她这种被支使去做浆洗之类粗活的,就是下人中的最末等,谁见了都能踩上一脚。
好比金小剑身边那个叫史褚的表亲,这时见到她就像闻见香味的苍蝇,忙不迭地飞了上来。
“哎呦,你家少爷可真狠心,怎么能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做这些粗活累活呢?”
她被史褚言语骚扰过很多次,为了克制住骂人的冲动,便冷着脸只管闷头往前走。
然而史褚这人人如其貌,就是个下贱玩意,她越是爱答不理,他越是来劲。
“不若你跟了我?我保你日后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用得着受这份罪。”
她那时性子孤僻,不怎么会说话,一张嘴就要得罪人,所以平日极少开口。
但耐不住,总有人上赶着讨骂。
“不必了,我要是日日对着史公子您这张猪脸,只要是连饭都吃不下,迟早要饿死的。”
史褚愣了一瞬,随即回过神,怒不可遏道:“你居然骂我是猪?你以为你就长得很好看吗?”抬起蒲扇般的大手往她脸上扇过来。
她原可以躲开,却站在原地没动,硬生生挨了这掌。
往日那些下人欺负她,她也是这样闷声受着。他们只要出了气,也就放过她了,可一旦她躲开,他们只会打的更狠。
要是挨这一掌能换个清净,也挺好的,反正她又不怕疼。
可她没料到,史褚和下人们不同,他修炼多年,手上的力道极大,只听啪的一声,她半边脸便没了知觉,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晃,连人带手中的竹筐重重摔倒,花花绿绿的衣裳落了一地。
恰在这时,白妩清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声音如同天籁,“你们在做什么?”
她忍痛抬头,只见一名白衣女子从河边缓步走来,微风吹拂,金色阳光透过柳树的间隙洒在她冷峻的面庞上,仿佛也凉了几分。
世上果真有如此超凡脱俗的人?
她惊得连脸上的痛都忘了,正凝目注视,史褚忽然闪身过来,挡在她身前,语气坦然道:“白宗主,您怎么有雅兴到湖边来看风景?我和这丫头相熟的很,两人正闹着玩呢。”
白妩清并不买他的账,“我要听她自己说。”
史褚极不情愿地退开,回过头,又警告似的瞪了她一眼,似是在说:“敢告状的话,你就死定了!”
她晕晕乎乎地从地上爬起来,随即对上白妩清那双如寒星般清冷的眼眸。明明细长的睫毛上落着碎金般的阳光,眸子里却像冻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得可怕。
刹那间,羞愧与难堪蜂涌上心头,脸颊也疼得厉害。
白妩清沉着脸问:“这人刚才是不是在欺负你?”
旁人若是听到这话,只怕要是立即哭诉委屈,求着仙尊做主了。
可白妩清遇上的是她沈玉妍,她心中并无感激,反倒觉得对方多管闲事,垂下眼帘摇了摇头,“仙尊误会了,史公子没有欺负我。”
白妩清一怔,随即皱起眉头,眸底闪过一丝恼怒,冷笑道:“那就好。”转身就走。
或许在对方眼里,她就是那种不知好歹的女人。
但是,谁让她十岁那年,便从生身母亲那里领悟到了一个道理。
——人世险恶,不要轻信任何人。
永远不要把希望寄托于她人的帮助,如此,才不会失望,更不会伤心。
正因为明白这句话,才有了今日的沈玉妍。
她压下纷杂的心绪,顶着红肿的脸,平静地弯下腰,将掉出来的衣裳一件件捡回竹筐。
史褚双手抱胸,站在旁边看着她,歪嘴笑道:“刚才算你识相,但别以为我会轻易饶了你。我这就去找表哥,把你要过来给我做妾,温顺的女人我见多了,像你这种有脾气的,还是头一回见,说不定尝起来别有一番滋味呢。”
她捡衣裳的动作猛地一顿,随即放下竹筐,将绑在小腿处防身的小刀拔在手上。
直起身,抬头直视史褚,冷声道:“那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最好睁着眼睛。”
史褚似是没想到她会带着刀,吓了一跳,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她握紧了手中的刀,死死盯住对方,“只要你闭上眼睛,我就会杀了你。”
史褚脸上瞬时浮现不悦之色,一声冷哼,“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就你这小身板,可吓不住我。”
她并不露怯,冷冷道:“你醒着的时候,我的确杀不了你。但你总有睡着的时候,反正我烂命一条,能让史公子陪我一起下黄泉,也不算亏,不是吗?”
史褚脸色一沉,怒道:“既然你想找死,那我便成全你!”
说着,猛地一挥右手,五指成爪的瞬间,锐利的金色光芒透掌而出,形似金龙利爪,直向她心口抓来。
她瞳孔一震,立即认出这是史家家传的功法《金龙催心爪》,普通人但凡挨上一下,便是五个血窟窿,心穿肠烂,必死无疑。
真是倒了血楣!
她呸了一声,却不退反进,攥紧刀柄便迎了上去,左右是个死,总得让史褚付出点代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眼前忽然一亮,一道雪白的剑光如闪电般疾掠而来,金色巨爪瞬时被削作两截,旋即爆开化作了无数金色光点,消散在空中。
再去看史褚,早已是神色大骇,收了手便向后倒纵飞出。
那剑光却像是活物一般对他紧追不舍,一通疾刺,直逼得他汗透衣衫。眼见他右臂就要被剑光削下,他猛地抬手祭出一个防御灵罩护在四周,竟勉强挡住了剑光。
沈玉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史褚没死在剑光下,正觉得遗憾,忽听身前响起一道冷峻的声音,“你刚才为何要说谎骗我?”
惊讶转身,正是去而复返的白妩清。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脸颊一阵发烫,连声音都开始发抖,“仙尊……我……”
白妩清望着她,“你可以说实话。”
她与她四目相对,看到那双冰冷眼眸中的真切,竟没有预料中的难堪,反倒是生出一丝暖意,内心深处仿佛在慢慢融化。
“我知道仙尊是府上贵客,再过两日便会离开,即便您帮了我这次,也还有下次。方才我若说了实话,待你一走,我恐怕……会遭到更狠的欺辱。还不如说个谎,那姓史的见我听话,反倒容易放过我。”
其实,就算白妩清这时替她杀了史褚,她也还是难逃一死。
史褚是史家独男,要是死在这里,无论如何金家都得给史家一个交代。但想也知道,无情宗宗主他们得罪不起,最终只会拿她这个侍女开刀。
因为她是个底层人,还是个底层的女人,向前一步死不如生,退后一步生不如死。
白妩清听了她的话,似是也想到了这点,当即一抬手,将剑光收回袖中。
她向史褚瞧去,方才还嚣张不已的他,此刻竟如丧家之犬般浑身是伤,狼狈地趴伏在地,呼呼喘气。
心中顿时大感痛快,暗骂一声,活该!
随即感激地看向白妩清,扬唇一笑,“多谢仙尊帮我出气,这下就算我明日死了,也不算亏。”
白妩清却是一怔,沉默半晌,忽然开口道:“你跟我回桃花源吧。”
“什么?”她怀疑耳朵听错了,茫然抬头,却见白妩清神色已恢复漠然,瞧不出半分情绪,只是眉尖微蹙了一下,像是不满她的回答。
“不是你说呆在这里会丢掉性命?那我便收你为徒,带你回桃花源。”
白妩清这话,就仿佛一束光,倏地照进了她黑暗的人生。彼时沈玉妍还未想起一切,只是深深为白妩清那出尘脱俗的仙人气质所震撼。
她本以为师尊是救她出苦海的观音,却未曾想她将会是推她入炼狱的罗刹。
若说天帝和金小剑是造成她悲惨命运的幕后主谋,那么白妩清便是将她推入绝境的执行人。她废了她的灵根,断了她的修仙路,让她从此都只能做一个废物,遭受比从前更甚百倍的屈辱。
沈玉妍很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善人,凡是伤害过她的人,她都会一一回赠同等的伤痛。
不过,她首先要报复的,自然是曾诬告她失职又将她投入天书轮回当垫脚石,最终害得她惨死收场的——金小剑!
面对金小剑的询问,沈玉妍自然不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
前世她没有藏住对史褚的憎恨,又被师尊收她为徒的事冲昏了头脑,言语间无比快意,金小剑见状如何能高兴得起来?
所以金小剑直接扇了她一巴掌,这一掌比史褚扇她的还要狠,她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五脏六腑都被逸散的灵力震伤,嘴角流血,连勉强抬一下手指都做不到,更不用说反抗金小剑给她种下主仆契了。
因此这一次,沈玉妍半真半假地交代完昨日之事后,依旧垂着脑袋,双手恭敬地叠放在身前,低声道:“或许……白宗主会收我为徒,也只是瞧我可怜吧。”
“可怜?”
“就像是可怜一只受伤的小狗,忍不住想带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