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雪不差钱。
母亲在去世前让父亲签下协议,从五岁起,每年生日薛继恩都会往女儿名下的账户打两千万,而按照协议,在薛白雪成年以前,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挪动这个账户的财产。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哪怕薛继恩再三发誓今后绝不会亏待女儿,周元安还是狠心让他签下了这纸充满着不信任和猜忌的协议。
看着风光的豪门生活藏着太多勾心斗角,一个失去母亲教导的女孩在其他人眼里和肥肉无异,她将来会面对太多口蜜腹剑,接受太多以善意为借口的谎言,人人在她面前都伪善,哪怕是面对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能完全相信。
白雪,这是一个来自童话的名字,周元安也曾真心希望女儿可以生活在一个像童话一样美丽的世界里,但现实生活是残酷的,它既能残酷地将一个只有三十二岁的女人从人世间带走,也能毫不留情地去摧残一个年幼的孩子。
是的,生活是残酷的。
在人世间的最后几个月,周元安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薛继恩甚至曾一度以为妻子得了被迫害妄想症,但医生却说在绝症面前崩溃是人之常情,毕竟人类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
金钱的作用是有限的。
这一点在母亲死后薛白雪就知道了。
哪怕付出再多钱,那些嘴上夸着她可爱的人背地里也依然会说她真讨厌,那些表面尊重她的大人,扭头也会开些下流的玩笑,说等薛家破产了就把她买下来玩玩。
很奇怪,薛白雪经常这样想着,为什么有钱人的世界里反而全是虚情假意呢?
是金钱的光辉放大了虚伪,还是只有伪善的人才有资格窃取权柄?
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这个问题有点太哲学了,薛白雪没有思考太久,因为见她竟然在发呆的季望用中性笔的一头戳了戳她的手臂。
喂喂!
她夸张地张开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这般明目张胆的小动作自然引起了林静知的注意,她怒目而视,突然加大的音量让身上戴着的小蜜蜂扩音器都发出了爆破音:“季望,不好好听课在干什么呢!”
呃。
季望讪讪收回手,知道这种时候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沉默,立刻端正坐姿,头也低得不能再低。
只有就坐在隔壁的薛白雪才能看到,貌似被训斥后一脸羞愧的季望正在桌子底下飞快写着什么。
“一个月五百吧,怎么样,但凡需要我帮你跑腿,绝对义不容辞!”
季望在本子上写。
薛白雪很想回她一串长长的省略号,但季望写完这句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提笔又加上一句。
“班上和宿舍的值日我也可以帮你做了,还包每天叫你起床,五百块,绝对物超所值!”
又是物超所值。
薛白雪有点怀疑她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五百块对她来说就是一个甜点的价格,季望也没看她有钱就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薛白雪心里清楚这个价钱是合理的,但从昨天见到季望开始,她就总有点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不爽,现在终于找到报复回去的机会,便是面不改色地抢过笔,先是在五百两个字上划一笔,然后写下一个数字——250。
季望怀疑她在骂人,而且她有证据。
此时的薛白雪憋笑憋得眉头都在乱抖,一想到季望会因为自己这个答复变得多么郁闷,她心里就畅快无比。
啧啧。
季望收回之前以为薛白雪和她一样成熟的评价,这种故意捣乱的行为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嘛。
自诩少年老成的季望没和薛小朋友计较,淡定地从笔袋里拿出另一根笔,在250下面重新写了一个数字。
450。
什么意思?
薛白雪一愣过后忽然明白过来,季望这是在和她......讨价还价?
这个发现让薛白雪有些抓狂。
感觉就像一个小孩子气势汹汹地对大人说了句脏话后,大人非但不计较,还哈哈一笑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再没有什么比一拳打在棉花上更让人气恼了,更不用说季望在认真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后,居然还略显迟疑地划掉450,写了个400。
简直就差没明说“原来你没钱啊”。
士可杀不可辱!
薛白雪想骂人,但季望这种人看着脸皮比城墙还厚,骂她肯定没用,于是薛白雪转而想打人,伸手就抓着季望的手臂拧了一下泄愤。
此时已经入秋,在季望冬季的校服下面还裹着一件厚厚的连帽卫衣,薛白雪这一下根本连季望的皮都没碰到,但已经足够表明大小姐的愤怒,季望见好就收,想了想,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报价全部划掉了。
“我再帮你带早餐,就五百,好吗?”
“哼。”
薛白雪轻哼一声,不想理她。
这下季望也没办法了,她又不能强买强卖,实在谈不拢就算了,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想得很开。
于是在一边等着季望放低姿态来求自己的薛白雪一扭头就看到——这货居然干脆将她晾在一边,自娱自乐地拿了块橡皮用笔尖顶着玩去了。
台上的林静知要是知道季望这么不专心非得气到吐血,好在季望在开小差时都做得很隐蔽,而且手上虽然专心致志地找着平衡点,面上却还一副很认真的样子,每次都能及时跟着全班人一起附和老师的提问,点头点得毫无心理负担。
薛白雪就没见过这么、这么——
难以形容的人。
说她是差生吧,成绩勉勉强强还过得去,说她是好孩子吧,偏偏心思全不放在学习上。
别说刚认识她的薛白雪,那些从初一就认识她的同班同学们,估计也没几个真的清楚季望到底在想什么。
人总是会对一些超出理解范围的人或事感到好奇,而好奇心,往往是一段关系开始的起源。
林静知讲完最后一道题,季望收起练习本,正要打开课文时,发现薛白雪还在盯着她。
“你没带书啊?”
她自然而然地将书推过去一半,接着在薛白雪复杂的眼神里忽然收起了之前所有的漫不经心,开始认真听课了。
是真的认真,薛白雪还观察了一下,发现季望的字丑归丑,但记笔记的地方都很准确,并不像她原先以为的那样,是装模作样。
注意到她的视线,季望转头瞥了她一眼。
“我可以帮你记笔记哦,一块钱就行。”
“怎么不是五毛了?”薛白雪凉凉讽刺了一句。
但季望也不知是没听出还是心大,笑呵呵地回道:“记笔记是技术活,这些可都是智慧的结晶。”
“切,自卖自夸。”薛白雪嫌弃。
季望没和她争,见她没有购买意向,果断放弃,扭头继续听课。
能收放自如地无视别人一向是季望的一大优点,就算你是首富家的千金也没辙,薛白雪恨恨地咬了会儿牙,在发现自己季望真的不打算理自己时,不甘心地拽住课本一角朝自己这边拉了两下。
“嗯?”
正在写笔记的季望不解地抬头朝她望过去,抬头的同时,手上动作也没停下,依然在课本上留下自己那鬼画符一般潦草的字迹。
“你之前说的事,我同意了。”薛大小姐假意咳嗽,抬手握拳抵在唇边,挡住说话的动作。
季望纳闷:“一块钱?”
至于考虑这么久吗?
薛白雪柳眉倒竖:“五百!”
这个人怎么总是小瞧自己!
难道她看不出自己浑身上下就没有一件东西是低于四位数的吗?
不好意思,如果季望知道薛白雪在想什么,那她肯定会一脸诚恳地道歉,因为她还真看不出来。
别看季望就算被同学奚落也要执着于到处给人跑腿,事实上,她的物欲不高,别说是薛白雪这种上流圈子才熟知的各种奢侈品,就算是学生群体里比较流行的一些名牌,她也最多停留在有所耳闻的程度。
当男孩们讨论着几千一双的球鞋,女孩们谈论着几千一场的演唱会门票时,季望总是像一只忙忙碌碌的小蜜蜂从这些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们之间穿过。
他们的热闹和繁华,从来与她无关。
所以她也并不关心。
她怡然自乐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学校不过是她的游乐场,她在玩,兼职也好,学习也好,对她来说更像是某种游戏,而同学和老师,就是这个游戏里的NPC。
你会介意NPC都说了什么吗?
至少季望不会,也不想费心去刷NPC的好感度,除非某位NPC愿意爆点金币,那她还是愿意搭理一下这位NPC进行交流的。
起码隔了一年,薛白雪才从季望口中听到了这番NPC言论,当时的情景是她突发奇想问季望对自己的第一印象怎么样。
刁蛮任性、目中无人?
这几个形容词对薛白雪来说都是老生常谈,本以为季望也会说出差不多的话,没想到季望思考一会儿说:“没什么特别的,你当时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有钱的NPC。”
然后她就从季同学口中听到了这些中二病晚期少女的发言。
薛白雪很郁闷,郁闷完就想打人。
但是季望早就学聪明了,看出大小姐有拧她胳膊的意图,老早撒腿跑了出去。
说起来......
薛白雪突然想到,哪怕是最不懂掩饰情绪的那三年高中时光,季望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如此厌恶冰冷的目光看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