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临的嘴角带笑,一手撑住轿帘,另一手牵住虞荔的手,慢慢地将人带了出来。
一道修长窈窕的人影从影影绰绰的红色中,终于出现在了众位宾客的眼中。
一身春柳素净异常,可容颜却宛若桃夭一般灼灼。
再加上虞荔顾盼生辉的双眸,看人时,唇角微微翘起。
那身雅静的绿色反而衬得她更加灼目,也让人移不开眼睛。
虞家的宝贝独女虞荔,在成年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般正式出现在众人面前。
与她容颜相比肩的,还有她所代表的耀眼的家世以及一片光辉的未来。
站在一边本还算出色的谢东临,在这一刻中,也是黯然失色,成了陪衬。
众人一时间只看向虞荔,赞叹之声不绝如缕,却忽略了同是新人的谢东临。
谢东临却似乎浑然不觉,偶尔有人看过去,都只能看见谢东临一直侧头低首,望着身边略显冷淡的虞荔,眼中情意满满。
他牵着虞荔的手,温和道:“荔儿,路有些长,你慢些走。”
虞荔本不想与谢东临并肩而立,更不想与他牵手同行,一直想着法子想挣开对方,可谢东临比她多修了十多年的道法,力量远在她之上,又不知用了什么诀窍,手指看似轻巧地搭在她的腕上,却犹如千斤之重。
虞荔无论怎么暗自角力都撼动不了分毫。
谢东临何曾没有察觉虞荔的这些小动作,他手下微微使劲,脸上笑意不减,只是垂首附在虞荔耳边,对她轻声道:“荔儿,你莫要生气了,等结束后,我愿任你施为。”
说罢,他犹豫了半晌,还是轻轻拿指腹轻轻蹭了蹭虞荔的手指。
这曾是虞荔跟谢东临求和好时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谢东临看起来对虞荔百依百顺,可某一次,虞荔不小心脱口而出一些关于他家族的话,就让他生了好几天气。
那几天,他对上虞荔虽然脸上带笑,在外人看来似乎毫无芥蒂,但虞荔深知,他对待自己就如同对待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十分疏离冷淡。
虞荔虽知自己错了,但始终放不下大小姐的面子,过了几天见谢东临一直不来找自己,想了很久,才别别扭扭地拿这种方式去求和。
好在谢东临在那时候似乎气也消了,一下子领会了她的意思,牵着她的手,又跟她柔声道歉。
虞荔那时候被他揽在怀中,鼻尖满是谢东临的气息,干净又让人安心。她有些沉迷于这样宽厚的怀抱,许久才想起来抬头问了谢东临一句。
“怎么是你跟我道歉呀。”明明是我做错了。
谢东临抚着她的长发,将她小心地揽在怀里。
虞荔的头靠在谢东临的胸口,耳边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她才听见谢东临声音低沉地开了口。
“因为我更怕你从此不再理我了。”
她闻言,心中满是喜悦,暗暗许下愿望,她一定不再让这个人生气。
她也一定要跟这个人白头偕老。
不过她对自己的脾气毫无自信,她生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情,因此郑重跟谢东临约定,日后若是谁惹对方生气,都不准气太久,而若是想要和好,那就去摸摸对方的指尖。
谢东临听了却摇头,眼神坚定:“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虞荔虽然感动,但还是执着地让谢东临答应自己的要求。
谢东临没说什么,顺从地应下了。
只不过往后再发生小摩擦,还没等到虞荔反省消气再去跟谢东临求和,谢东临就先找了过来,好好哄着她,同她解释,让她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生气。
这个小约定也一直没用得上。
现如今,谢东临对自己用上了。
恐怕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般排斥他吧。
虞荔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见虞荔一直没有回应,周遭传来了一些琐碎之声,谢东临眼角一扫,心里顿时有些焦急。
他忍不住要凑过去之时,虞荔却抬起头,转头望住了谢东临。
“荔儿?”
谢东临的声音带着质疑。
他只觉这一个月以来虞荔对待自己简直天差地别,他很早就察觉虞荔似乎不愿见她,他便按着以往想去哄她,却未曾料到一直被拒之门外,更别提好好哄她。
今天他早早备好一切,做好最坏打算,就听传信的嬷嬷说虞荔已经朝这边过来。他喜出望外,却没料到,虞荔似乎还没有消气。
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所以然,而如今宾客满座,骑虎难下,他不想节外生枝,只能按着以前虞荔约好的求好的方法,依样画葫芦,只求虞荔能顾全大局。
他心中忐忑,终于感受到牵在手中的柔嫩指尖动了动。
他看了过去。
“好,这是你说的。”
虞荔缓缓展开笑颜,色若春晓,不外如是。
这是这一个月以来,虞荔真心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
谢东临眼神微恍,心中却沉静了下来。
到了今日,不能再出差错了。
他手下微微用力,牵住了那只虞荔的手掌。握在手心的指尖微凉,却是柔软温顺。
他现在就能轻易地掌控住这只手掌。
“那我们走吧。”他柔声道。
“好。”身边的人乖顺地回答。
他们这番暗潮涌动,在旁人看起来却像是闺房情事。
众人早听闻二人情深意重,浓情蜜意,现在看一对璧人这般恩爱,眼中满是艳羡遗憾。
一思及二人仿若被命运捉弄的身世地位,又觉二人能够相遇,着实上天安排的良缘。
自打虞家将这婚事昭告天下,二人的身世也早被有心人传唱开来。
虞荔不能修道已不是什么秘密,尤其虞戚还为了幼时缠绵病榻的虞荔,更是常年东奔西走搜寻灵药。如今虞荔长成这般康健的模样,已是不易,更别说修道这一遥遥无期之事了。
本以为虞家自此慢慢没落,谁料出现了一个谢东临。
谢东临出身谢家,是世间少有的会修傀儡术的名门。只不过,数年前,隐居深山的谢家全族不知为何被发现行踪,一夜之间竟惨遭屠戮。
那时虞戚刚好为求灵药,路经此地,闻讯赶来时,只看见满是沉寂的尸山火海中,冒出来一股微弱的气息。
那便是年仅十岁的谢东临。
谢家一切皆数被烧毁,唯独留下一个活人谢东临。
在谢东临醒来后,有不少觊觎傀儡术的人来拜访,但问及傀儡术一事,谢东临一概不知,甚至排斥想要将自己带回去的谢家分家之人。
而更严重的是,之前还被预言会是谢家之中最有天赋的谢东临,看见傀儡时,竟然会恫哭不停,颤抖不止,更甚者,还会生一场大病。
久而久之,没有人再来问谢东临关于傀儡术之事。
人世间再也不见谢家傀儡术。
虞戚看他与虞荔年纪相当,虞荔又总是闹着想要一个玩伴,便收留他作为义子,看他身子骨弱,不能时时陪着虞荔,于是就教他修习剑道。
仅仅十年,谢东临在同辈人中不再遇见敌手。
后来,谢东临又在与虞荔游历之时,得了灵山道人的青眼,邀去灵山修道,甚至允许他带上道侣。
听闻灵山多有奇术,更是有能让凡人脱胎换骨的道术。
虞荔与谢东临成亲,兴许便能沾得一点光,摸到修道的门槛。
比起郎才女貌结成一对这等普通之事,这门亲事,有心之人看到更多的是虞戚对虞荔未来的筹谋。
在虞荔站定与谢东临并肩而立之时,本停歇下来的丝竹之声蓦然奏响,鞭炮烟花应声响起,众人仿佛约好了似的,齐齐鼓掌。
他们眼中情绪复杂,既艳羡,又遗憾。
在这片热闹之声中,有一人踏着方步穿过人群走来。
虞荔抬眸,望见虞戚已换了一身文雅的儒衫,罩以沉红的外袍,眼睛望着他们俩的方向,嘴角噙着明显的笑。
“虞伯父。”
及至虞戚走到他们跟前,虞荔还尚未出声,一边的谢东临便松开了手,低着头朝着虞戚拱手一拜。
虞戚看了谢东临一眼,不失威严地嗯了一声:“不必如此多礼。”
谢东临这才直起身,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
虞戚正待要说什么,有人细细的笑声传了过来。
“嘿,都什么时候了,还叫虞伯父呢。”
这话一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是呀,是呀,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
“都该改口称呼岳父了。”
虞戚与谢东临还未曾说什么,宾主皆欢的愉悦却被一道尖细刻薄的声音打破。
“嘻嘻,谢公子日后可是要成为灵山道长的关门弟子,到时候,谁攀附谁,那可说不定咯。”
这道声音甫一出现,众人调笑的声音骤然消失,他们面面相觑,唯独剩丝竹还在不厌其烦地演奏。
虞荔不言,侧头望向了一边的谢东临。
谢东临神情未变,向着虞戚请示:“虞伯父?”
虞戚声音低沉:“不必。”
话音落下,欢快的乐声中,只听人群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之音,有细碎快速的脚步不断响起,人群被迫涌动,又被接连几股怪力莫名推搡,歪歪曲曲让出道来。
身着喜庆颜色的护卫灵活移动,随后又是一阵轻微的呼痛,等众人再去看时,虞家护卫已经将一人制服在地上。
那人被捂住嘴,在地上扭曲着身体奋力挣扎,虞戚看也不看,只扬了扬手,那人就被护卫一个干脆的手刀利落地劈在脖子上,直接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护卫训练有素地将人带走。
“对不住,扰了大家兴致,竟混进来一只小虫子。”
大管家走了出来,先是朝着宾客深深鞠躬,后又朝着虞戚跪地磕头:“家主,是我准备不周,甘愿受罚。”
虞戚也不看他,他扫了一眼谢东临,才双眼看向周围宾客,朗声笑道:“对不住各位,年纪大了,眼神就不太好,放进来几条虫子咬人,还望各位莫见怪。”
众人纷纷说着不打紧。
本以为这场插曲就这么过去,虞戚又突然开口:“我倒是不介意自己会被怎么说,反正我也是半只脚进棺材的人,人老了,在乎的东西也少了。”
“但若是涉及到虞家和我的女儿,”他声音陡然变重,宛如洪钟,带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力量,衬得不断奏响的丝竹之声变得绵软起来:“那我便是上一刻被埋进土里了,下一刻我也会从土里爬出来,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此言一出,满座刹那无语。
似乎才有人想起,虞戚还正值壮年,天份不算高,但手段却狠。虞家现如今还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沉蕴了几百年,手握不知多少的权力人脉。
即便是当今第一修道宗门的灵山,也要让几分颜色。
见震慑住了在场之人,虞戚才收起身上肃杀之气,一边示意大管家站起,一边笑着说:“一些惊吓宵小之辈的粗鄙之语,还望各位海涵。”
“今日虞家难得的喜事,还能请来各位前来观礼,在下不胜感激,还望各位今晚能尽兴而归。”
众人干笑着拱手点头,丝竹之声又变得欢快起来,似乎又回到先前毫无芥蒂的时候。
虞戚眼眸深沉,笑容未减,从他准允婚事之日起,他便听到许多闲言碎语,他不惧被人看穿心思,也不怕被人说抛弃骄傲攀附他人。
他发誓,一定要保住虞荔,给她铺最好的路。
他看着眼前这对璧人款款向自己走来,心中更是满意。
虞荔哪不知道虞戚的心思,父女同心,她心中同样疼痛难忍。
但是决定已经做好,她不会反悔。
在虞戚即将转身走入内堂之时,她终于出声。
声音清脆,却掷地有声。
“但……我不同意这门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