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差不多是六点的时候,睡在西屋的俩人,就被后边菜园子里的公鸡叫醒了。
他们相继去棚子底下洗漱,虽然昨天没睡很久,但是醒来照样神清气爽。
乡下的风在晨时正凉,空气清新得宛如正值一场草木滋长。远处飞鸟掠过之处旭日东升,天边漫着水一样的霞光。
江别川手里拿着牙刷,站在棚子外朝着陈我愿弯眼睛笑,甚至还记得从前排练过的舞,嚷嚷道:“哥,等我回陈江要学跳舞。就在你经常去的游泳馆旁边。”
陈我愿觉得他锻炼锻炼挺好,一边躬身在水龙头底下洗脸,拿毛巾擦了,一边欣然道:“技多不压身啊。你把我没学的都学了,以后孩子不管想学什么都不用报班了,直接跟他爹学。”
江别川愣了一下,走到棚子里漱口,弯腰对着一块简陋的镜子,默然道:“可是我们怎么会有孩子?”
陈我愿扶了下他肩膀,撩帘子走之前,侃然:“你生一个好了啊。”
江别川拉住他,其实是联想到陈我愿真想要孩子从而结婚的可能性,因此加快了洗漱速度:“诶等等我。”
不过洗了把脸这种念头就被否决了。江别川拿毛巾擦脸,转过来时肌肤显得很有光泽,眼睛都被水浸亮了,挺有情绪道:“哎,其实我小时候真以为亲一下就会有孩子呢。”
陈我愿在旁边站着,闻言凑过去,亲了一下江别川。
牙膏味道轻轻碰在一起,还是水果味的,甜净又清香。
江别川大早上的有点儿害羞,屈起手指衬在脸边挡了一下,陈我愿就说:“那还真是祸从口出……吃饭去吧。”
祸从口出。
江别川端详着这个词,心说陈我愿在安慰自己?表明他也没想要孩子?挺奇怪的吧,他们现在就想到以后了吗?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
——然而,江念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一脸红白交错的错愕。
陈我愿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其实也愣了下,正想开口说什么,然而江念花率先举手投足了,朝着江别川悲催道:
“川哥,我就是来还个手机和充电器!我什么都没看见啊啊啊你们继续生孩子吧整个窝棚都颁给你俩了救命啊!”
江别川表情变化莫测,无声使劲拧了一把陈我愿的胳膊:“……”
陈我愿人生十八年,也头一回被人逼得哑口无言。
最后,到了跟姥姥姥爷告别的时候,江念花一反常态,没有嚷着去陈家大豪宅蹭吃蹭喝半个月,非常豪爽地就回去找他爹妈了。
于是乎回程的路上,陈苏立工作忙完,又该管顾死崽子的学习了,就载着江蓝水亲自来乡下接他俩。
江别川全程趴在车窗看窗外,陈我愿始终坐在另一个车窗边撑着脸,他们中间好像隔了道天堑,估计放十个江念花不在话下。
江蓝水后头看一眼,居然觉得蛮尴尬,摸脸说:“怎么了,你们又打架了,在乡下合不来是吗……川川,你晕车就别总看窗外,还是靠着你愿愿哥睡会儿吧。”
陈苏立倒是没说什么,专注开车,仅仅瞟了一眼他儿子。
等成绩的最后三天,江别川果然去学街舞去了,陈我愿看出来了,江别川就是想跟他对着干吧。明知道自己小时候因为学跳舞留下了很坏的阴影,他还是迎难而上了。
“我们的钢琴曲编到哪一步了,你上次不是说在迟海,自己完成了一小段吗……”
陈我愿站在游泳馆前边等江别川,江别川收拾东西出来后,就拿着两筒冰淇凌直奔他过去。
炎炎夏日,外边不知道何时下了阵雨,现在阴云卷褪,晚霞光正破开傍晚的天穹。
俩人一起走在陈江商业广场的大街上,各种各样的店铺已经跟三年前大不同了,新的品牌与门面如雨后春笋,整个街道都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气象。
江别川吃一口自己的,又过去舔一口陈我愿的,最后按着人家的手,把两个口味交换了一下。
陈我愿无法忍受,心说这个江别川真是越来越恃宠而骄了,真该给他点颜色瞧瞧,比如照着脸呼两巴掌。
“干嘛……都是我买的,我想吃哪个就吃哪个。”江别川觉得自己不厚道了,小声嘀咕一句,然后就低头咬甜筒不说话了。
陈我愿看他那死样子,突然牙疼,最后果断一巴掌扇在江别川手上。
——冰淇凌惨不忍睹,甩翻在地,很快被傍晚的暑热融化!!
江别川无助看着他,作势泪眼汪汪,下决心以后再也不给陈我愿买冰淇凌了,也再也不在陈我愿跟前吃冰淇凌了。
这天依旧是个阳光灿烂的晴天,等高考成绩的最后一个下午,有些忐忑也有些漫长。江别川坐在陈我愿房间钢琴凳子上,漫无目的触着凉生生儿的琴键,陈我愿拿了纸笔,抵在墙上一点点编写修改。
“对了陈我愿,这首歌写出来,我们给它取什么名字啊。”
江别川手累了,小心趴在琴盖上,瞅着那边反复拿手吟唱修改的家伙,心说他哥没去当艺考生真是大材小用了。
陈我愿轻扫眉头,抬唇说:“我们一起完成的,那就叫川川愿愿得了。”
江别川听着那个川川,很快摇摇头,撑起脸否决了:“……不要。”
陈我愿停下笔,忽而翻到前几页纸,目光移向江别川在上边留下的画——
一只渺小的蝴蝶挣脱宇宙,正飞往亿万光年外,耀眼发光的恒星。
于是他默然转头,顿一下,继而饶有兴趣地问:“你画的是蝴蝶吗?”
“——怎么想起来在这几张谱上画蝴蝶的?”
江别川仰头看他,居然还挺懵的:“不知道啊,当时在用你的钢琴,弹着弹着就画出来了。脆弱而柔韧……神秘与修养,就像这首歌一开始渲染的氛围一样吧。”
江别川写的那一段并不困难,毕竟他钢琴知识是自学了一年多,陈我愿经验相对更丰富些。
在迟海的半年,陈我愿把那一段的技巧改编成更高更难的了,同时加上了自己的想法。
除此之外他还写了另一小段,那一段给人的感觉,更宛如在夏天的雨后,一个少年将自己的心事与成长娓娓道来,含着青春的葱茏与忧伤。
江别川大致看过那一段,也跟陈我愿一起修改过,最后竟油然而生一种怯意的救赎感,像他们的骨骼生长在乐声的细枝末节里,又于缝隙间开花找阳光。
更让俩人喜出望外的,经过江别川那一改,这两段居然神奇地产生了共鸣,并且写成了最后一章——
前者的蝴蝶抵达终点,得偿所愿触碰日光。黑色的翅膀随之消失殆尽,融入日色里缤纷虚幻的彩光,至此宇宙里下起了一场绵延不绝的雨,雨把黑暗都洗去了,从而迎来了宇宙万物的、郁郁葱葱的生长。
陈我愿要做的,就是把这分成三段的曲子,用娴熟的技巧去磨淬了,同时不能抵消野生的灵气,不能舍掉少年心性的生涩感。那就需要江别川这样不太懂的合伙人,凭感觉告诉他了。
“对了,你画的星星有名字么?”
陈我愿拿稿纸站着,又端详好些时候。直到白房子迎风送来一阵蔷薇花香,就连日光也浮动于钢琴键,他才侧身垂眼问道。
江别川眼眸被午后的光吻得透亮宛如琥珀,此时柔和清澈地弯了弯,就好像只是惬意地被风吹过发梢才笑:
“啊,没有啊。”
那时候,陈我愿手中的乐谱没抓紧,翩然地,宛如蝴蝶般……被窗外的风吹散了。
“那你叫这个名字怎么样。”
落笔两下,陈我愿将三个字给人看了,江别川凑过来一点,按了下他手掌。
——小救星。
你的星星叫小救星。
你是独一无二的。
你是我的。
是我这一生要如蝴蝶般,飞往的。
江别川静住了,看着写在陈我愿手心的这三个字,静住了。
何以称之为“星”?他爸爸告诉他,生日,生日,出生之日落为星,江别川觉得星星挺好的,人与人的相遇,就像浩瀚宇宙里,两颗籍籍无名的星星相遇了。
——彼此赋予存在与价值,再以我们的名字,点亮整片天域。
“好……我喜欢这个星星,我那一部分就叫星星怎么样,”江别川顺而握住陈我愿的手,认真道,“等这首曲子完成了,我们叫它,蝴蝶……飞往,小救星,怎么样?”
“《蝴蝶飞往小救星》?”陈我愿重复一遍,喃喃道,“真的么?《蝴蝶飞往小救星》?”
江别川又撑住自己的脸,犹豫了:“……回头望去宇宙无边、轻盈感与迷茫倒是对上了,可是跟你的技巧不太衬托。会让人觉得这首歌没什么层次吧。”
“突不出来层次啊,那不如分章节命名吧,”陈我愿看着他,缓然安静地笑了,“你再等我两个月,我把这首歌的难度部分把握一下,之后给你过目改良,等基本上成型成品了,我们再按逻辑分层次命名。”
江别川也笑:“还要这么久啊。”
陈我愿蹲下去,与他平视:“这首歌你从去年夏天就开始写了,还怕这两个月么。”
江别川佯装讶然,后问他:“噢……确定是从去年夏天才开始写么?”
陈我愿低头,抬眼时,再次漫开一个近乎温柔的笑:“从我们相遇的那天就开始写了——不,应该要早一天,是我乘飞机来维江的那天,你看,正是‘蝴蝶飞往小救星’的那天啊。”
江别川又问:“那天是哪一天啊。”
还不等陈我愿回答,江别川就顺势抱住了他的颈子,甚至都有些离开琴凳,却毫不在意,倾身启唇含吻上去。
于是答案便在这个吻里了,因为他们都知道,那天是夏末啊,是8月30日,恰好落在俩人生日之间。
凳子退了,江别川压着陈我愿倒在地毯上,微微喘了两声气。他想起今晚上成绩要出来了,他的人生转折点就要来了,这辈子他去不去恒京,结果马上就要揭晓了。
他用手指抚了下陈我愿的眼睛,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一个同龄男生长得漂亮,甚至秀色可餐的。
思绪无声,江别川拧了拧手边的地毯,轻声的样子宛如邀约,咳嗽一声。
“哥……我们可以在这里做。”
陈我愿的眼睛很深,可笑意很薄,语气像戏说:
“是啊,那你想要下面的那个,还是上面的那个?”
江别川想起来前几天,乡下夜里那几根手指进身体里的感受,有些慢吞吞道:“我还是更想上你……你同意一下。”
陈我愿觉得有意思,挑眉:“你有种可以试试。”
正当江别川说做就做解裤子的时候,陈我愿一巴掌把他掀开了,从地上站起来,拍两下裤脚,调侃道:“下午五点半了,估计已经有人等不及晚上提前打电话查分了,我们也去吧。”
江别川神情懊恼,倒不是因为事做不成了,而是因为他淡定都是装的。陈我愿这么一提,他就紧张起来了,站起来追上出门的陈我愿:“你确定要打电话吗,提前登一下网址应该也行吧……一门一门报多吓人啊……”
陈我愿握住他的手,反问:“害怕么?紧张啊。”
“你不紧张?”
“还行吧。找了答案啊,对照过,心里有底吧——我觉得你发挥得很好啊,看样子比我考得高。”
“难道我必须考得比你低吗?”
“……改主意了。现在,我相信你一定比我考得高。”
“这还差不多。”
话落江别川抿起唇,然而等他们一开房门,才发现整个白房子里无人空荡荡,因此反被铺满了落日的光。
很柔和。
很自然,很漂亮。
无端给他一种安心的力量。
……
就在此时,外边忽而传来一阵停车的声音。紧接着,江蓝水握着手机穿过花园,气息都被傍晚的风吹乱了,朝着她儿子大喊道:
“川川!川川——”
“你快下来,恒京大学招生办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