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承重柱,如同两只在暴风雪中相互依偎的野兽,短暂地利用这片刻的掩体调整呼吸和感知。李弘毅的胸膛微微起伏,但他的呼吸声被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他全身的感官神经却如同拉满的弓弦,高度警觉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信息。空气中漂浮着浓重的、陈年的灰尘颗粒,随着他们刚才的进入而被轻微扰动,在那些斜射进来的微弱光柱中疯狂舞动,如同微观世界的暴风雪。每一次吸气,这些灰尘都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带着一股混合着霉菌、朽木和某种难以名状的化学残留物的呛人气味,刺激着黏膜,让人忍不住想要咳嗽,但又被强大的意志力硬生生压了下去。
耳朵在努力地过滤着背景噪音,试图捕捉任何不和谐的声响。除了他自己和王帆那被刻意压抑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那如同擂鼓般、似乎能被对方感受到的心跳声之外,远处,似乎从大楼更深、更黑暗的腹地,传来一种规律性的、轻微的“滴答……滴答……”声,像是某个未完全关紧的水龙头,或者是什么腐蚀性液体滴落在金属或水泥上的声音。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规律得甚至有些诡异,一下下敲打在人的心弦上,无形中增加了心理压力。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黑暗拉长了。大约过了十几秒,眼睛终于开始逐渐适应这极致的低光照环境。大厅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扭曲的阴影开始呈现出具体的形状,虽然依旧模糊,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令人恐惧的未知。李弘毅能感觉到背后王帆的肌肉似乎没有刚才那么僵硬了,这表明年轻的队友也在努力调整和适应。
他必须行动了。停滞不前就是坐以待毙。他微微侧过头,嘴唇几乎贴着王帆的耳廓,用一种比气息重不了多少、几乎完全依靠气流摩擦声带产生的、近乎失声的气音说道:“跟紧,保持低姿态。” 这声音轻得如同幻觉,但在如此近的距离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王帆清晰地接收到了指令。他感到耳廓一阵微痒,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被信任和需要的感觉,他用力眨了一下眼,表示收到。
李弘毅开始移动。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左右两个楼梯口。右侧的楼梯是金属结构的,锈迹斑斑,不少踏板已经扭曲变形甚至缺失,看上去岌岌可危,而且一旦踩上去,很难不发出“嘎吱”作响的噪音,那无疑会彻底暴露他们的行踪。而左侧的楼梯是混凝土浇筑的,虽然同样布满碎石和垃圾,但结构看起来相对完整稳固,更重要的是,它通向的二层平台视野似乎稍微开阔一些,没有那么多密集的遮挡物。几乎没有犹豫,李弘毅用极轻微的下巴动作示意了一下左侧方向,王帆立刻会意。
李弘毅率先离开了承重柱的掩护,身体压得极低,几乎半蹲着前进,重心放在脚后跟,每一步都如同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他走向左侧楼梯口,没有直接踏上台阶,而是先在楼梯侧面停下,再次利用听力和镜片碎片进行快速侦查,确认楼梯上方没有 immediate 的威胁。
然后,他开始上楼。这堪称是一次对耐心和身体控制力的极致考验。楼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灰尘,中间混杂着碎砖块、腐烂的纸张、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骨骸。李弘毅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如同在雷区行走。他先用穿着战术靴的脚尖,极其轻柔地试探前方台阶的稳固性,感受脚下传来的触感,确认没有松动的石块或会发出声响的异物后,再极其缓慢地将身体的重心完全转移过去。整个过程中,他的核心肌肉群紧绷,保持着绝对的平衡,避免任何不必要的晃动。他的枪口始终指向斜上方可能出现威胁的方向,手指轻轻搭在护圈外,随时准备接敌。
王帆紧随其后,距离保持在一到两个台阶,他完全模仿着李弘毅的动作,甚至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落在李弘毅刚刚踩过的地方,因为那里理论上已经被“清理”过一遍,相对安全。他不仅要关注脚下,还要不时警惕地回头瞥一眼身后昏暗的大厅,防止被人从后面包抄。两人的呼吸都被压到了极限,但因为身体的轻微运动和精神的极度紧张,肺部对氧气的需求增加,使得压抑的呼吸声在绝对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有些粗重,如同风箱在拉扯。每一级台阶都仿佛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但他们连抬手擦拭的动作都不敢有,只能用力眨眨眼,勉强看清前方。
终于,在经历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攀登后,李弘毅的脚踏上了二楼的水泥平台。他没有立刻走出去,而是迅速蹲下,利用平台边缘的矮墙作为掩护,举枪快速扫视前方。王帆也紧接着上到平台,在他侧后方蹲下,构建警戒。
二楼平台果然相对开阔,像是一个旧时的开放式办公区域。废弃的、隔断板材大多已经破损或倾倒,一个个曾经是工位的空间如今变成了扭曲的格子间迷宫。高大的文件柜像喝醉的巨人般东倒西歪,柜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或者散落着泛黄的文件。更多的光线从墙壁上更大的破洞和没有玻璃的窗户投射进来,但这些光线无力驱散整体的黑暗,反而形成了一道道昏黄、朦胧的光柱,光柱中无数的尘埃精灵不知疲倦地飞舞着。这些光柱与文件柜、隔断投下的深重阴影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明暗对比极其强烈的复杂环境,每一个阴影背后都可能隐藏着杀机,视野受到严重阻碍。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复杂。李弘毅的大脑飞速运转。两个人挤在一起搜索,效率低下,且极易被同时发现、一网打尽。必须分开行动,形成交叉火力视野,互相掩护,才能有效控制这片区域并向前推进。
他迅速向后方的王帆打出一连串战术手语:先是伸出食指和中指,指向自己的眼睛,然后左右分开摆动——“分散观察”;接着,左手握拳,拇指伸出,指向左侧区域,再指向自己——“我负责左侧”;然后,右手同样动作,指向右侧区域,再指向王帆——“你负责右侧”;最后,双手手掌相对,比划出一个大约五米的距离——“保持间隔,互相支援”。
王帆紧紧盯着李弘毅的手势,心脏因为即将到来的独立行动而怦怦直跳,但他立刻用力点头,表示完全明白。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微冲,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平台右侧移动。他的脚步同样轻缓,身体紧贴着那些倾倒的隔断和文件柜的阴影边缘,充分利用掩体,每移动几步就停下来,仔细倾听和观察。
李弘毅则向左侧移动,他的动作更加老辣,目光如同雷达般扫描着每一个可疑的角落、每一个文件柜的缝隙、每一片阴影的深处。他的耳朵竖起着,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振动。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大楼里只剩下那规律的滴水声和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移动声。王帆的神经绷得紧紧的,他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突然,右前方一个倾倒的柜子后面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小东西快速跑过——也许是老鼠,也许是风吹动纸片。
就在王帆的注意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微不足道的声响吸引,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瞥去,判断其性质的瞬间——这不足半秒的分神,成为了战斗的导火索!
异变陡生!
一个黑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鬼魅,从一个王帆刚刚经过、认为空无一物的、紧靠墙壁的厚重文件柜的阴影后悄无声息地闪出!他显然早已潜伏多时,像一尊冰冷的石雕,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完美地利用了光影和人类视觉的盲区。他手中握着的并非制式枪支,而是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锈迹斑斑、一端甚至带着尖锐棱角的沉重铁管!他的目标极其明确,并非直接攻击任何一人,而是算准了两人之间那大约五米的空档!他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腰部猛地发力,全身的力量灌注到双臂,将那根沉重的铁管抡圆了,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恶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厉无比地朝着李弘毅和王帆之间的虚空劈下!
这一击,阴险而致命!目的并非指望直接打中,而是为了制造恐慌,强行分割!迫使两人下意识地闪避,从而拉开距离,破坏互相支援的阵型,制造出短暂的、足以被各个击破的混乱!
“躲开!” 李弘毅的警觉性早已被千锤百炼成一种近乎预知危险的直觉!就在那黑影肌肉绷紧、即将发动的前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那微乎其微的动静!警告的低吼如同炸雷般从他喉咙里迸发,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本能!他向侧后方猛地蹬地,身体如同受惊的猎豹般向后疾退一步,试图拉开距离,并尽可能保持对场面的观察。
王帆虽然被那“老鼠声”分散了刹那的注意力,但李弘毅那声充满惊急的“躲开!”如同冷水泼面,让他瞬间惊醒!他甚至来不及看清危险来自何方,身体已经遵循着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向着与李弘毅相反的另一侧猛地扑倒在地,同时努力扭过头寻找威胁源。
“呼——!” 铁管带着令人心悸的破空声,擦着李弘毅战术背心的前端划过,坚硬的尼龙面料与粗糙的铁锈摩擦,发出“刺啦”一声尖锐短促的噪音。歹徒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完全落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微微倾泻,露出了短暂的破绽。
电光火石之间,生与死的界限模糊不清!李弘毅根本没有时间进行任何复杂的思考!多年的严格训练和血腥实战已经将最有效的反击方式刻进了他的肌肉记忆之中!在完成闪避动作的同时,他后退的脚步尚未完全站稳,持枪的右手已经如同拥有独立生命般抬起、出枪!手臂伸直,手腕锁定,视线透过简易机械瞄具(或许在昏暗光线下更多是依靠感觉和丰富的经验),在极短的距离内完成了指向——他的目标并非歹徒的要害头颅或心脏,而是其持械的右肩胛骨下方区域!他要的是瞬间剥夺对方的战斗力,是制服,而非击毙!这是警察与暴徒的本质区别!
“砰!”
一声清脆、响亮、极具穿透力的枪声,猛然在这封闭、空旷的二楼空间内炸响!声音被四周的墙壁反复碰撞、折射、放大,形成滚滚雷音般的回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连空气都似乎为之震颤!子弹脱膛而出,带着灼热的气流,精准地钻入了歹徒右肩胛骨下方的肌肉群!巨大的动能瞬间释放!
“呃啊!” 歹徒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被剧痛扭曲,整个右臂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彻底瘫痪,再也无法握住那根沉重的铁管。“哐当!”一声巨响,铁管砸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甚至弹跳了一下。歹徒本人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疼痛,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了几步,最终像一袋沉重的沙包一样,面朝下重重地摔倒在地,除了因痛苦而发出的呻吟外,暂时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
硝烟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然而,这声枪响,也如同投入平静(但暗流涌动)湖面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僵局,点燃了最终的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