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延蹊结束帆船赛回来是在周五下午。他泡了个澡,回到自己房间时,傅歆婉正坐在床尾凳,手捧一只毛绒娃娃。
“你今天没去学校么?”
“是的。”傅歆婉摆弄着手里的娃娃。
见她不停地揪娃娃身上的装饰物,傅延蹊面露不悦:“放下,别给我弄坏。”
这只娃娃是这次比赛的吉祥物,主办方送给参赛选手作为纪念。
“哪有这么容易玩坏......”
话音未落,手上的娃娃被傅延蹊拿走,他将娃娃衣服整理妥帖后放到自己的床头柜:“跟你说过很多次,进我房间要敲门。”
“我知道呀,你不是在洗澡吗,我怎么敲门?”
“那就别进来。”
傅歆婉有点难过。她总觉得哥哥和她之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起,哥哥话少了,给她的笑容也少了,活泼阳光的性格里好像多了点忧郁,更奇怪的是他对爸爸的态度也有些不一样了,偶尔说话语气冷冰冰的。
可能叛逆期到了吧,傅歆婉想。
“哥,明天陪我去医院。”
“你哪里不舒服?”
“检查视力。”
“你让芮阿姨陪你去。”傅延蹊拒绝,“我落下一周的课,明天找老师补习。”
傅歆婉咬咬唇,正想离开,记起什么:“晚上贺祈安来家里吃饭,我叫她来的。”
“随你。”
傅歆婉觉得乏味,意兴阑珊地走出他的房间。
励谕岚看到傅延蹊发来的消息正在回家的路上。她退出聊天框将手机熄屏,对驾驶座的爸爸说:“我今晚不跟你们去吃饭行吗?”
今晚他们家和小姑妈一家约好聚餐。
“怎么不去?姑妈没看到你会难过。”
“不想去,弟弟妹妹太皮了,每次都被闹得头疼,尤其是桐桐,老坐我腿上叫我喂饭哄她吃,我今天刚考完试呢,精力透支了。”
“他们现在正是皮的年纪。要说皮,你小时候更皮,像只上蹿下跳的猴,你妈恨不得拿根绳子把你绑起来。”
“哎呀!小时候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嘛,我以后打算做淑女了。”
“淑女?”励爸爸觉得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挺诡异。
励爸爸和励妈妈出门后,励谕岚换了套樱花色的针织帽衫百褶裙套装,去见傅延蹊的路上步履轻快。
白色埃尔法停在她家不远的地方,傅延蹊坐在车里,透过车窗捕捉到女生那束寻找的目光,笑了笑,交待司机几句后下了车。
清晰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的那刻,引力骤然失衡——励谕岚朝他跑去,双臂先于意识展开,意向明显的弧度令傅延蹊惊诧。
他连忙接住她,顺势带她旋转大半圈。
动作自然而然,一气呵成。
女生的心跳在摇晃的视线里跟着失重,等她双脚重新着陆,感觉浑身血液全往脸上涌。
她在干嘛?!
怎么扑到他身上去了?!
男生也尴尬得不像话,无措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心跳在胸腔暴走之际,被她的声音唤回理智。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盯着他左手上的毛绒娃娃。
傅延蹊把娃娃给她:“帆船赛吉祥物,送你。”
“送我?”女生接过娃娃很惊喜,“为什么送我?”
“你不也去看比赛了么,留个纪念吧。”
“额外帮我要的吗?我参加过的那些竞赛和活动发纪念品都人均一份。”
“没有额外要,给参赛选手的。”
励谕岚眨眨眼:“那给我了你怎么办?你不留纪念吗?”
“我有奖牌和证书。”
虽然是团体参赛,奖杯以团队为单位颁发,但每位成员在颁奖仪式上都获得了个人奖牌和证书。
励谕岚点点头,把毛绒娃娃抱在怀里朝他笑:“谢谢!”
傅延蹊躲开她的眼神,神情局促地把手插到裤兜。
励谕岚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忍不住问:“你干嘛不看我?”
傅延蹊不回答,提腿就走。
“哎?去哪儿?”她跟上他。
“找地方吃饭。”
他们去了附近一家以食材新鲜著称的海鲜火锅店。两个人口味相近,差距不大,因此吃饭点菜比较轻松,避开双方的饮食禁忌即可。
今天由励谕岚点菜。
“要山泉水松茸汤底,然后,竹节虾、老鼠斑、红毛蟹、黑金鲍、扇贝......”她突然顿住,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改一下,海鲜只要竹节虾和老鼠斑。”
“好的。”
励谕岚把菜单往后面翻:“再要一份原切牛上脑、金钱腱、M9和牛小排以及时蔬六拼,甜品来两盅椰奶脆脆米酒酿?。”
点完单,服务员又确认一遍是否有过敏源以及其他需求关照,等服务员走后,傅延蹊问励谕岚:“吃海鲜火锅就点两个海鲜?”
“想到你伤口还在愈合期,不能吃太多海鲜,会有影响的!”
店里座椅是软垫长椅,她解释完,从他对面走到他旁边坐下:“恢复得怎么样?能把袖子挽上去给我看看吗?”
傅延蹊无语地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套头卫衣,袖口虽有弹力,但挽上去会遇到纱布的阻碍。
“纱布还包着,挽不上去。”
“哦哦哦,对。那现在还疼吗?”
“不碰就不疼,偶尔会痒。”
“正常的,伤口组织在生长,千万不要用手挠。”
“不挠,洗澡都得避开伤处,太脏了,快发霉了。”
“怎么会发霉呢,等彻底愈合就能洗啦,再忍忍。”她低头往伤口所在的位置嗅嗅,有板有眼地说,“闻到一种叫‘正在健康愈合’的味道,放心吧。”
傅延蹊失笑。
“话说,”励谕岚问,“衣服有淡淡的茉莉花味,香薰还是洗衣液?”
傅延蹊闻久了已经嗅觉适应了:“可能香薰香包之类的,你喜欢的话,等我回家问芮阿姨。”
“芮阿姨是谁?”
“照顾我和妹妹的阿姨。”
“你妹妹?”励谕岚第一次听他提起,“多大年纪?”
“差不多小我两岁。”
“叫什么名字呀?”
“傅歆婉。”
他没有解释哪个歆哪个婉,励谕岚也不纠缠,又问:“妹妹很漂亮吧,跟你长得像吗?”
哥哥是美少年,那么妹妹应该是个美少女。也不一定,按生物学角度来说,遗传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源于多个层面的相互作用......不过妹妹的气质肯定不会差。
“不像。”
他语气淡漠,励谕岚冗余的思考被打断,视线重新回到他脸上,见他垂着眸,神情冷淡。
这态度,好像没兴趣跟她聊这个话题。
刚才还好好的,聊到妹妹情绪就不怎么高了,难道跟妹妹关系不好吗?
她觉得追着问没分寸,还是不要自讨没趣的好,反正总有一天会跟那位妹妹见面,虽然好奇心像刚开盖的可乐涌起的气泡密密麻麻不断翻腾,但晚点满足也不是不行。
恰逢这时服务员过来上菜。
励谕岚从口袋摸出皮筋递到傅延蹊面前,傅延蹊疑惑地看看皮筋又看看她。
“看什么看,帮我把头发绑起来。”
“你自己不能绑吗?”
励谕岚语塞,一下子就沉了脸,僵住的手维持递皮筋的动作,傅延蹊笑着接过皮筋。
浓密的头发躺在他的手心里,像浸透墨汁的丝绸,泛着暗夜的光泽,发梢扫过好看的脖颈,那片肌肤白得晃眼。
明明画面这么美好,可是——
“你的腿能别抖吗?”
励谕岚忙停住动作。
“不好意思我一高兴就容易抖腿......”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
怎么从没见他抖腿呢,难道不觉得抖腿很舒服吗?
“好了。”
“好,谢谢。”她扭过身看他,“吃完饭要不要去逛街?”
傅延蹊笑道:“先吃吧。”
火锅都煮开了。
他们饭后沿街缓慢散步,路灯在叶隙漏下暖黄的光,交叠在一起的影子像宣纸上洇开的松烟墨。路边店铺亮着暖色或冷色的灯,慵懒闲适的咖啡馆,花簇锦攒的鲜花铺,暄日素棉的服装店......晚风裹着月光拂来,漫开一片温吞的甜。
“真好啊。”励谕岚情不自禁感叹。
“什么真好?”
“我很享受这一刻。是我喜欢的场景,很温馨,更重要的是......”
她打住不说了。
“什么?”
什么什么什么,就知道问什么什么什么。
更重要的是身边有你啊。
励谕岚板起脸瞪他。
傅延蹊反而被逗乐了,笑声清润:“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表情跟问出来的话完全不搭!”励谕岚抬起手,在半空停留一秒又急忙收回。
“想动手?”傅延蹊一眼就看出她的意图。
“你不要乱讲,我又不是野蛮人。”
“你当然不是野蛮人。”傅延蹊说,“不知道谁经常在我背上拍一下手臂打一下,见鬼了。”
“......”励谕岚气得发笑,“就轻轻碰一下而已,又没打疼你。”
傅延蹊也笑意不减:“我没说你。”
“好了好了好了!”励谕岚摆摆手,“以后不打你行了吧。”
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习惯傅延蹊了解得很清楚,正常情况下,他应该觉得这些行为很无礼才对,但放在她身上,好像......不是很难接受。
“明天老地方见吗?”励谕岚问。
“明天补习。”傅延蹊说,“落下一周的课。”
励谕岚恍然大悟:“对哦。”她低头抚摸手里的玩偶,“中午一起吃饭可以吗?”
“中午跟老师一起吃。我补完过来找你,晚餐一起吃。”
女生没答话,只笑盈盈看着他。
“怎么了?”
“没事,问题还没问,你已经把答案给了。”
这晚傅延蹊到家的时候,贺祈安还没走。
房子里琴音明快,他朝琴房走去,半路时一曲结束。琴房的门敞开着,贺祈安正坐在三角钢琴前,傅延蹊说:“《Ballade pour Adeline》?很耳熟。”
贺祈安高兴地看向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听到琴声就猜到是你,婉婉还在学基础乐理。”
“我记得你也会弹,要不要四手联弹?”贺祈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了。”傅延蹊笑着说,“我很多年没弹了,况且我不算会弹,门外汉。”
傅延蹊最初学钢琴还是吕慧韵教的,吕慧韵弹得一手好琴,幼年时期的傅延蹊经常待在琴房听她弹琴,吕慧韵教他一些简单的曲子,他学得挺快,没几天就弹得像模像样,吕慧韵发现这孩子的听觉运动统合能力不错,就问他喜不喜欢钢琴,喜欢的话请老师过来正式上课,他不愿意,所以没接受过更高层次的训练,弹奏水平非常有限。
“那么,你有想听的乐曲吗?我可以弹给你听。”贺祈安说。
“不用了,我准备休息了,明天要上课。你也早点回家,等会儿让芮阿姨送你就好。”
他说完就走,贺祈安叫住他:“Caleb!”
傅延蹊折返回来:“怎么了?”
贺祈安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有人向我告白喜欢我。”
“那再正常不过了。”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真诚,贺祈安本该习惯的,就像季风年复一年掠过同一片荒原,应该习惯在风沙中闭眼,但沙砾总会刺痛眼眶,不可避免。
她气馁地笑笑:“嗯。”
傅歆婉洗完澡来到琴房,贺祈安正在弹琴,她听完,感觉周遭潮气都重了,忧伤的旋律像失意者在雨季的低喃。
她问:“这什么曲子?”
贺祈安说:“白日梦的《You and Me》。”
“听起来有点悲伤。”
贺祈安朝她笑:“我喜欢弹琴的其中一个原因,是无论悲伤或快乐都能被平静接受,琴键不会嘲笑我弹错,不会嘲笑我的情绪,我弹奏的只是被琴键原谅过的心事。”
那时的傅歆婉还无法领悟这些,她觉得弹琴这么枯燥,平添烦恼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