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趁意脑子很乱很乱。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和身体被解离开来,身体在做什么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的管控,而脑子却被一股莫名的、类似于悲伤或是无助的情绪填满了。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呢?不重要了。
他感觉自己的脸热了,拳头也变热了,这种忽如其来的燥热和那晚被下|药时的感觉完全不同,摒弃掉所有干扰项,他的念头只剩一个。
杀了他。
这个念头像肾上腺素般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感觉自己正被一股蛮力支配,毫不讲理地往下砸,拳拳到肉,换来身下愈发惨烈的惊叫声。
关于上面这一段,方趁意没有清楚的记忆,他只要一回想,就头痛到有种被人蒙住头暴揍了一顿的错觉。
他不是揍人的那个吗?怎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在受阻的视线逐渐回归清明的那一刻,有人一直在叫他的名字,在他眼前晃着手。
某种只在电视剧里见过的处理方式,此刻正具象化地在他眼睛里呈现。
他的眼眶是就显示器,视野里,血雾一般浓重的红黑色阴影散慢慢散出框外,医院走廊的轮廓渐渐加载出来,然后背景虚焦,视线最后对上了那个蹲在他身前的人脸上。
“方趁意?”
许迁葳还在晃手,一贯表情随意的脸上居然有点担忧。方趁意闭了下眼,一把抓住他的手,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到疼痛。
他迷茫地看过去,发现自己手背上都是血,握拳时骨头内部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错位了。
许迁葳立刻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变化,抓住他肩膀,“你清醒过来了?”
他长舒一口气,格外小心地拍拍方趁意的背,拧开一瓶水递给他,“先喝口水缓缓,来,看着我,你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矿泉水的凉意入喉,无声浇透了一场烈火后的余烬。方趁意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就点点头。
又喝了一口,他问:“方向晚呢?”
他现在的声音好哑,好难听。
身旁叹了口气,“你还说你记得?”
许迁葳坐到他旁边去,继续给他顺毛,“我们刚刚一起把方向晚送来的,医生正在给他洗胃。这一路上你完全像被魂穿了一样,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揍人的时候情绪太激动猝死然后穿越了,现在这个身体里根本就不是方趁意...”
方趁意并不理会他这无缘无故的离谱猜测,沉默着感受后背那若即若离的温度,然后侧过头,“是你帮了我们,对吗?”
前台的态度变得那么突然,接完那通电话后就对许迁葳又谄媚又畏惧,在前面带路腿都哆嗦。
这些他还是记得的。只是当时没空去想。
后背的手停在了半空,许迁葳还是那副随意的样子,语气轻快,“嗯,举手之劳。”
那栋综合大楼是铭意的产业,发几条消息施施压就能解决的事,很简单。
他问:“怎么,想感谢我?那就先...”
噗通一声,身边的座位空了。
方趁意几乎是扑到了地上,还没从失控中完全平息的身体仍处在失力状态,头差点磕到地板上。
许迁葳以为他是从座位上跌了下去,下意识去扶他起来。
方趁意却只是抬起了头,双膝仍旧跪在那里,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你...”许迁葳好像意识到了不对。
长这么大他小许总什么献宝的人没见过?不好意思,一言不发就下跪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超出了大脑信息的处理范围,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拉着方趁意的手臂想把他往上提,嘴还是贱,“倒、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而方趁意的下一个举动让他怀疑,这人是不是压根就没有清醒,该不会潜意识里还在跟脑子里的另一个自己打架呢吧?
方趁意固执跪在他身前,抬起头,干涸的泪痕和一些打斗过的斑驳痕迹横陈在那张黑白分明的脸上。
深黑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似是要把目之所见的所有东西都吸进去。可事实上,黑洞本身才是最迷离的那个。
“我能为你做什么。”他就那么伏在许迁葳并拢的双腿前,目的纯粹到近似虔诚的发问:“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一个人活着的理由可以有很多,比如一个伟大的、暂未实现的愿望,一些美好的、带来美好回忆的事物。
这些东西让人产生留恋和不舍,就像一本反馈很火热的书,当付出与回报对等,甚至回报超出预期,这种情况下的连载就是作者被鼓舞着,从而自发性的,对故事的续写与补完。
而方趁意早就丢失了对世界的全部信任。比起计较得或失,他更像一个拾遗者,在满目疮痍的死寂之地日复一日搜寻着可供生存所需的三瓜两枣,去供养自己和病痛缠身的弟弟。
他活着的理由是什么呢?
他把自己当成牲口一样卖命打工,难道就是为了还完那笔债么?怎么可能。
如果每天一睁开眼就想到那笔不属于自己的债铺满了他人生的全部路程,一日不落,他应该会毫不犹豫直接跳楼。
那个支撑着他活下去的念头最后指向的终点,理应是一切回归正规,他还完了债,方向晚的病也治好了。
他们可以随意选择各自想要的生活,不再被那无形的‘不得不’胁迫,被逼着往前走。
而是自发性的,想要续写故事的章节。
方趁意对这破烂人生的牵挂只剩下方向晚一个,如果有人要动方向晚,他会去跟人拼命。同样,如果有人救下了方向晚,他一样愿意献出生命。
如果连方向晚都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他的那些努力还有什么用。
许迁葳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太过浓郁的情绪真的会同步感染身边人的情绪。
就像现在,他只是看着方趁意的眼睛,明明并不知道方趁意在想什么,却本能地喉咙发涩,像是目睹了一出黑白的独角悲剧。
这感觉太可怖。他赶紧回过神,强行把方趁意捞了起来,“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真的只是举手之劳,嗯?”
‘举手之劳’。方趁意低头喃喃,似乎在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半晌,似是琢磨出了结论,他轻声:“我的人生里不该出现这种好事。”
不该出现这种...不求回报的好事。
他的人生难道不该是,付出百倍的劳动力,最终只得到堪堪饱腹的报酬,或者走在路上无缘无故被车撞,去医院被医闹的家属失手捅伤...之类的。
这些看上去才是他人生里会发生的事。毕竟他倒霉透顶。
真是奇怪啊。许迁葳心情很复杂。他早就知道方向晚是方趁意的软肋,第一次约见的时候,不就是因为他提到方向晚才让方趁意产生犹豫了吗?
他那时候什么感觉来着?应该是很爽吧,那种一招捉住蛇七寸的感觉。
而今天,这条软肋被别人碰了,方趁意因此失控到近乎发疯,眼泪这种感觉根本不会存在于方趁意身上的物质一下子成了廉价资源,不要钱的哗哗直掉。
他原本以为,看见这样的方趁意,以自己的恶趣味肯定会狠狠嘲笑一番,看着方趁意一边骂他一边呜呜哭,那场面别提多有意思了。
但当事实摆在眼前的时候,他却一点犯贱的意趣都没有了。
方趁意说完那句话,就又看向他,重复:“你需要我做什么?我对你而言有价值吗?”
黑洞里依旧一片死寂。
许迁葳很想说,你现在的状态不算清醒,要是我真要什么,你同意了给了,事后又反悔怎么办?
可他觉得趁虚而入就该这个时候入,毕竟自己又不会害方趁意,于是他说:“这是你自己问的,可不是我逼你哦。”
方趁意点点头。
许迁葳煞有介事地清了下嗓,得逞似的勾起嘴角:“跟我结婚就行。”
他可没有违背事不过三的原则哦,协议结婚这事儿他只问过方趁意两次,这一次是方趁意自己提的。
方趁意呆呆地看着他,沉默了会儿,说:“你真的很恨嫁。”
...这是什么刻在DNA里的自动反驳程序吗?就算头脑不清醒了也不忘怼他一句。
许迁葳自动忽略掉这句,昂起下巴,“你答不答应吧。”
“答应。”
说好了的,就算是献出性命也没什么。所以献出屁|股就更没什么了,反正也被捅过了,而且是同一个人。
挺好的。
许迁葳很满意。他感觉这‘答应’两个字就是某种通关密钥,只要得到这个回答,他就可以对方趁意做很多恶劣的事情了!比如...
他像提溜小猫一样,左手拎起方趁意的后领,可又怕他失去平衡,于是右手环在他腰间,就像在托着猫猫的屁|股一样。
“刚刚怎么喊你都不应,既然清醒了点,就赶紧跟我去包扎。”他对着方趁意血刺呼啦的双手指指点点,“全是血,你都不觉得疼吗?”
方趁意被他环绕得很紧,听力就快要完全被局限在那一身银灰色的西装面料之下。被这么一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血污,于是往外挣了挣,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悬在身前。
“蹭你身上了,要赔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一家人。哦,刚刚答应了要跟他结婚来着。
那随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