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已经有些发昏,李祝酒迟钝地转过头,刚好对上贺今宵带笑的眼睛,他打了个酒嗝:“你怎么也来了?”
“就许你大晚上不睡觉,还不许我也出来转转,顺便抓个晚上不睡觉的人?”
说罢,他冲身后士兵招招手:“帮我找几坛酒来。”
“明天就要打仗了,今晚一醉方休一下?”贺今宵问道,结果一扭头,对方独自喝得兴起。
城门很厚,凹陷下去的平面可以当个小桌,很快士兵找来酒,甚至还带了几个小菜,摆了上来,贺今宵随手拍开一坛酒,举坛:“来碰个杯吗?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哐当——”
两个酒坛撞到一起,晃荡着酒水洒出来,而后双双各自喝了一大口。
李祝酒吹着风,闲聊:“你说,我们活着回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微乎其微吧。”
“也是,时间太仓促了,内鬼也藏得太好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遥看天上的月亮有缺,李祝酒又仰头灌了一大口。
大脑放空,什么也不想,就听贺今宵问:“如果运气好,我们能活着回去的话,你最想做什么事?”
“我吗?”李祝酒稍作停顿,像是认真想了想,才道:“辞官吧,然后当一条混吃等死的咸鱼。”
“哈哈哈,不想出去看看吗,大好河山,不得有多少美景呢,年纪轻轻的当什么咸鱼。”
“不想,出门好累,这次出来坐马车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安静一瞬后,李祝酒忽然反问:“那你呢?你最想做什么?”
没有等到回答,他转头看那人在干嘛,明明是不太明亮的月色,他居然很清晰地看见贺今宵脸上的酡红,只见那人抿着唇,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看似放松实则紧张:“如果可以活着回去的话,我想去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去看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去看迎寒而绽的梅,去看三月桃花雪。”
听着这些话,李祝酒仿佛瞬间看见了绵延的,披着晚霞的沙漠,看见了江南春雨里撑伞而行的游人,看见了贺今宵口中描述的那些场景,顿时,他仿佛置身其间,能感受到落日余晖,感受到江南烟雨,如果真的穿行其间,那真的很美好。
李祝酒低头笑了一下:“那很好啊,想去看的话,就去。”
如果真的可以死里逃生,那想做的事当然不要再留遗憾,都毫不保留地做一下,也不枉老天不薄。
身边一声轻笑,继而那人道:“我的意思是——”
“嗯?”李祝酒的思绪依然朦朦胧胧,不至于醉,就是不像白天那么清晰。
几秒后,他听到了贺今宵的后半句:“和你一起。”
“和我一起?”李祝酒忽然觉得脸颊发热,连带着耳朵也热,他眨眨眼:“为什么?你自己不能去吗?”
他并没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莫名有些别扭,但又不想被察觉,毕竟他也不知道这份别扭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只是此种情绪出现时,竟然伴随着心跳加速,怪哉怪哉。
好像有些深埋的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但有如同雾里看花,雨中窥荷,朦胧的,不清的。
乱糟糟。
对面的人笑着摇摇头:“李祝酒,你当真是块木头。”
那声音轻而缓,低沉富有磁性,语气里淡淡的笑意莫名带着些撩人心弦的滋味,听得李祝酒耳根子更热了,状似不经意扭头看着暗夜中的星火:“你,你才是木头。”
这话虽是反驳,却并没有一点底气,反而有那么点乖顺的味道。
两人来来回回又喝了一阵,李祝酒脑海中反复回响刚才贺今宵说过的话,他没太明白,但直觉话里,是有别的意思的,那是什么意思呢?
想来想去,想得头昏了。
明明没喝多少,李祝酒却觉得头渐渐变重,起身走了两步想让自己清醒些,越发觉得步子有些沉,而后竟然慢慢失去了意识,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
贺今宵放下酒,快步上前将人接住:“虽然你听不到了,但是我还是想说,你要记得我。”
自顾自说着话,他一手揽着李祝酒的肩,一手从膝弯下伸过,将人抱了起来。
在李祝酒呼呼大睡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几队人马的掩护下,从一个极其偏僻的小路出了城。
李祝酒只觉得自己一直在摇晃,但是大脑很沉,眼皮也很重,无论怎么用力也睁不开眼,他一直尝试醒来,却屡屡失败。
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席卷全身,他的意识和身体搏斗着,终于,马车驶过一个坎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后,意识终于占了上风,他猛地睁开眼,发现周遭雾蒙蒙的,晃动的窗帘间隙偶尔透进来光亮,身子也一直在晃动。
“我不是,和贺今宵在喝酒吗?不是晚上吗?”
喝到后面,他好像醉了,然后,睡着了?后来呢?后来怎么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知道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一睁眼,居然天亮了吗?这晃动又是怎么回事?
拍拍脑袋,他掀开窗帘,才陡然发觉周遭景物在飞快后退,他陡然意识到不好,这是在马车里!
“停下!停车!”李祝酒大声地喊,一边拍打车厢内壁,发出声响。
但无人回应,他挣扎起身,掀开车帘,驾驶马车的人是四喜,前面是好几个骑兵,一个个不搭话,李祝酒只好拔高音量:“我叫你们停下!没听懂吗?”
终于四喜回头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李祝酒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道:“再不停车,我跳车了。”
“吁!”
前方士兵终于勒住马,一人道:“晏大人,是将军命令我等带您离开的,眼下就是停下也回不去了,我们昨夜就出城的,现在已经行了好几十里,再赶回去等到地方,天都黑了,仗也打完了。”
“你当我是傻子吗?就是真拼劲最后的力气决战,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决胜负的,现在调转方向,送我回去!”
四喜犹犹豫豫,红着眼睛:“少爷,您一个文臣,战场上帮不了忙,就听将军的,乖乖离开吧,留在那里也不过白送一条命。”
“我再说一遍,回去!”
李祝酒愤愤说完,在心里把贺今宵骂了个遍,这个狗逼竟然敢悄悄把他送走!还给他下药,简直不讲武德!
慷慨激昂的话说了,鸡汤喂所有人喝了,最后他撇下将士百姓跑了,叫他怎么安心?
就算下半生苟且度日,他永远也会记得今天,他是一个逃兵的身份,放下了被他忽悠着死战的人,一个人苟且偷生去了。
这样的事,他做不到。
极大的愤怒和羞耻占据整个胸腔,他心口剧烈起伏,而后又冷静下来:“这样,你们几个自行离开吧,天南海北,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四喜你的卖身契我也会撕掉,以后你不再是我晏府的下人,给我留一匹马就行。”
“少爷!”四喜陡然拔高音量,眼泪哗哗流下来,哽咽着:“少爷说什么胡话,我生生世世都要留在少爷身边伺候,少爷活着我就活着,少爷死了我就去死,少爷走到哪里我就要跟到哪里!”
“晏大人,不可胡来,我们都是奉将军之命行是!”一士兵喊道。
“我们往什么方向走的?”李祝酒不答反问。
那士兵道:“东北。”
东北方向,也就是盛京的方向,往这个方向走,最近的城池是南宜,但同为边陲城市想必没有太多兵马,可眼下,若是能就近搬救兵,哪怕只有几百也好,李祝酒在脑海里过了一边,立刻道:“继续往这个方向走,我们去南宜搬救兵,我给你们一个选择离开的机会,若是想走,就现在离开,若是想回去和大家一起战斗,就留下跟我一起往南宜去!”
那些士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几个明显动摇了。
回城战斗,当个为国捐躯的烈士,眼下离开,临阵脱逃的蝼蚁。
沉吟片刻,为首士兵道:“我愿留下!随大人一道往南宜!”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文人气息,瘦弱,不能打架,却要回去守那座孤城;而他们是经过长期训练的,能征善战的将士,不说临阵磨枪,居然要临阵脱逃?简直笑话。
那几个想走的人也安定下来,而后,马车前后的二十几个人齐刷刷回应:“愿随大人一道往南宜!”
四喜擦擦眼泪鼻涕:“我跟着少爷。死也跟着。”
一行人不再犹豫,一路北上,不过半个时辰就赶到南宜。
南宜有没有兵先不说,会不会施以援手也是个问题,但眼下,只要能借到一兵一卒,于长虞而言,也是希望。
朝中那么乱,肯定是指望不上了,所以只能求助于附近城池。
同一时刻,长虞城外,城门紧闭,城外战场已经从天将明厮杀到傍晚,双方都已经筋疲力竭,提不起手中的剑,喊不动厮杀的口号,连战马也疲软无力,可还是要战,依然要战。
小仙女身上已经不少伤痕,血流了满身,有的已经干涸,马背上,贺今宵的盔甲已经从银白变成鲜红,破开了口子,伤痕外露,有的部位隐约可见白骨,虎口早已震裂,手中长剑已经有些钝了,有了缺口,前方有杀不完的兵,砍不完的人,见不到尾的队伍。
这一次的且兰军队,人更多了,打得也更猛了。
孜须困兽之斗,弹尽粮绝,只能拼尽全力去搏一搏,那微妙的一线生机。
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漫天黄沙,尽埋枯骨。
胜利的曙光并不见,只见飞溅的鲜血,还有响彻耳边的哀嚎。
就在孜须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刻,不远处的林间响起一阵剧烈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还有千军万马的呼喊,骤然出现在且兰军队的左右后方,呈包围之势,这转变来得过于突然,原本杀得兴奋的且兰士兵瞬间慌了神,听着四面八方的声音,脑海里浮现无数猜测,吓得腿软手抖。
众人面面相觑。
“他们有援兵?”
“援兵到了,来了好多人,到处都是,他们还带了好多武器!”
“完了完了,我们被包围了,怎么办?”
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被将士解读成兵刃碰撞的声音,几处马蹄声喊声更是吓得且兰人丢了魂,很快,第一个逃窜的人出现了,而后,且兰士兵被吓散了,原本一片大好的形式,忽然四下逃窜。
贺今宵见状,下令:“众将听令,趁乱追击!十余里而返!”
原本瘫软惊惧的孜须士兵见人跑了,马上来劲,抖擞精神策马追了出去,这一追,且兰人跑得更乱。
乱军中,凌云又怒又急:“瞎跑什么!都给我回来!再乱跑我杀人了!”
然而千军万马,无一人听清他说了什么,照跑不误。
大势已去,原本占上风的且兰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推了,等人走光,贺今宵就见林中窸窸窣窣窜出来些人,等人出来完,一共加起来不过五百来人的样子,各个抄着家伙——锅碗瓢盆。
张寅虎瞪大眼睛:“将军,我,我没看错吧?”
等那些人近了,贺今宵也看清了,来援的人手里拿的东西,他又累又想笑:“你没看错。”
更好笑的是,为首那个拎铁锅和锤子的人,不是李祝酒又是谁。
贺今宵一笑,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又疼,又憋不住:“我真服了。”
不知道若是凌云知道吓跑他大军的援兵不过五百人,而他们误以为的辎重器械,不过一堆破铜烂铁,厨房四宝,会不会被气死?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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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要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