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破庙,再往前走二十里,有一座孤零零的驿站。
上面的旗帜早已褪色,招牌上不知积了多久的灰,看上去摇摇欲坠,大堂的门半掩着,里头一位客人都没有。
这处驿站早就成为了过往劫匪盗贼的落脚点,维持着一点微妙的平衡,至今没能彻底关门。
能有个歇息的地方不容易,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即便,这是家黑店。
刀疤脸带着一身血气,撞开了摇摇欲坠的破旧木门,就近捡了一张桌子坐下。
“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陆重午换了一身跑堂的衣裳,肩上搭了条白布巾,晃晃悠悠的出来了。
刀疤脸随手扔出一颗银馃子:“来碗面。”
陆重午接住银子:“得嘞您稍等。”转身就向后厨走去,不一会就传出些锅碗瓢盆的响动。
刀疤脸在原地静坐,眼神四下打量,确认没有人在暗处窥视时,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翡翠珠。
如意坊的那几个废物,肯定是追不到这里来的,刀疤松了口气,目光触及自己已经被剧毒侵蚀的手臂上:女罗刹的毒难解,他需要尽快找到医师。
正在刀疤脸沉思的期间,陆重午去而复返:“客官——”
话音未落,刀疤脸忽然抽出腰间的铁鞭,距离他头顶不过一寸:“你要做什么?”
“嗐,我一个跑堂的能做什么。”陆重午表现得十分镇定,好想自己没有被人直至要害:“就是问问,客官您除了要面,还要不要其他的。”
“不来点酒吗,咱这都是上好的——”
“用不着。”刀疤脸略微缓和了一些,收回了铁鞭:“不用做多余的事。”
陆重午耸耸肩,转身进了后厨,不再理会这位一点就炸的客人。
刀疤脸重新坐回原处,感受着毒素在自己经脉当中的流动,他将全部内力用于压制毒素蔓延,至少还有两天时间。
黑白两道都想让他死,眼下自己中了毒,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刀疤脸静下心来,缓缓吐纳运气,调节自己的体力。
驿站里只剩下些微厨具的响动,安静的有些不同寻常。
洛川,如意坊中。
一名伙计匆匆奔上如意坊后院的小楼,推开了二楼的门:“少主——找到了!”
室内的琴声戛然而止,连香炉里飘散的烟都被脚步声撞乱了,珠帘互相碰撞,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
他口中的少主正坐在琴桌前,似乎正在抚琴,因为他的闯入才被打断了。
伙计站在门口,狠狠喘息了好几口,才将话接着讲了下去:“找到那个贼的下落了,有人看到,他往洛川一百多里的破庙去了!”
伙计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冒犯到了屋中的人,顿时无措起来,大气也不敢出。“知道了。”坐在窗前的年轻人应了声,伙计听罢,关上门退下了。
年轻人面前放着一架古琴,琴弦微微颤动,他伸出手按住琴弦,平息了震颤。
“嗒。”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刀疤脸调息完毕,睁开了眼睛,陆重午端着托盘,将一碗汤面放在桌上。
“客官,您的面。”陆重午将粗陶碗放在他眼前,笑的十分殷切:“您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小的。”
刀疤脸看着他,目光似水,压逼的人透不过气,陆重午反而毫无所觉,依旧挂着一脸期盼的笑容。
陆重午眨眨眼,“怎么了,客官。这么看我,这面哪里有问题吗?”说完,他仔细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眉头不经意皱起:“不合您的口味?”
浅褐色的汤底上飘着几颗翠绿的葱花,微黄的面条蜷缩在碗里,看上去很是无害。
刀疤脸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铁鞭仍未放松:“我三天前来过这里。”
铁鞭砸在桌上,木桌瞬间碎裂成块:“那个时候跑堂的不是你。”
“难道就不兴我是三天内来的?”陆重午往后退了几步,避开飞溅的汤水与烟尘:“万一你前脚走,我后脚来?”
“你说谎了。”刀疤脸的声音低沉,透露出威胁之意:“这间驿站从上到下的人我都认识,我从来没见过你。”
“唉,真是失策啊。”陆重午颇为哀怨的叹了口气,语调一波三折:“我要是知道这驿站是你的堂口——”
他侧头躲开再次砸来的铁鞭:“就该把他们的脸扒下来做人皮面具。”
铁鞭砸在一旁的柱子上,木屑簌簌落下,陆重午一脸牙酸:“啧啧啧,好歹心疼一点嘛,这木头也不少钱呢。”
“你把他们弄到哪里去了?”刀疤脸满面杀气,一时不察,被自己强行压下去的毒素又开始翻涌。
“哎,没把他们怎么样啊,都好好的在这里呢。”陆重午回答的格外轻快,“路上顺手弄了点药,给他们下井里了。”
“不过我也没仔细看,好像是女罗刹留下的,哎呀,废物利用一下,她那么宽宏大量不会介意吧。”
刀疤脸闻言面色更加紧绷,手臂上的青黑色逐渐蔓延至肩膀:“那没什么好说的,拿命来。”
“不愧是上了悬赏令这么多年的前辈,果然临危不乱。”陆重午夸赞的语气十分真诚,听得人三伏天直打寒颤,他架住刀疤脸当头砸下来的铁鞭,嬉皮笑脸的看着对方。
整座驿站安静地犹如一潭死水,刀疤脸粗重的呼吸成为了唯一的声响,陆重午仿佛故意戏耍这头即将力竭的野兽,并不正面还击,只是一味格挡躲闪。
刀疤一声怒吼,铁鞭在手中舞出呼呼风声,力道大的几乎只能看见一点银白色的影子。,陆重午‘哎呀’一声,踩着桌椅从刀疤脸头上飞过,顺手撒出一包不知名的粉末。
刀疤脸当机立断,用衣袖掩住口鼻,铁鞭扬起,驱散了粉末。
“哇,好可惜,我就这么一点了。”陆重午心疼的看看自己手里的白色粉末,“这下好了,大木头下次不给我了怎么办。”
刀疤脸冷笑一声,“跟我用毒,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提起最后一点内力,铁鞭自上而下,狠狠砸在陆重午的刀鞘上。
“我混迹江湖多年,难道还会中你这区区蒙汗药?”
陆重午举刀格挡,被这股巨力压制着,手臂紧贴着胸前,动弹不得,听完刀疤脸的话,他竟然突兀的笑了出来。
刀疤脸心下一沉,手上更加用力,铁鞭和刀鞘摩擦嘎吱作响:“你笑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陆重午的额角渗出一点汗水,手臂也在他的压制下微微颤抖,语气却十分轻松:“毕竟对付您这种混迹江湖的老前辈,我怎么会蠢到用蒙汗药。”
“不管你今天说什么,你死定了。”
“这可真是,”陆重午笑了一声,隐约品出几分苦涩:“怎么又有人说我要死定了。”
“不过上一个这么说的人已经死了。”
刀疤脸猛提内劲,手上再度爆发出一股巨力,震的陆重午连退了几步,后背抵上梁柱才停下。
‘咚’的一声闷响,陆重午面不改色:“天地良心,我讲的可都是实话。”
房梁上的灰尘弥漫在空气中,那条横贯刀疤脸面部的伤痕越来越扭曲:“我也一样不说假话。”
“哎,好吧,那可以允许我发表一下临终遗言吗?”陆重午仍旧笑得十分恣意:“首先,——”
刀疤脸打断了他即将到来的长篇大论:“闭嘴,死人不需要那么多话!”
“好吧,那接下来轮到您了。”陆重午用充满遗憾的口吻说到:“我的话讲完了。”
说完,他真的认命一般,闭上眼睛,逐渐卸力。
刀疤脸当下也不再废话,用尽剩余内力,准备给陆重午最后一击,忽然,一阵钻心痛楚从气海穴上涌,逼得他喷出一口鲜血。
刀疤脸内心一阵惊骇,脚下不稳,倒退了好几步才借助兵器稳住了身体。
陆重午忽然大笑起来,笑的眼角都挂上了泪花:“哈哈哈哈,天地良心,我真的讲的是实话,您怎么不信呢?”
他捂着腹部,欣赏着刀疤脸狼狈的模样,又爆发出一阵大笑,冷不防吃了一口灰尘,被呛得连连咳嗽:“那是活血通气的药,哈哈哈哈哈,前辈,我真的,真没用蒙汗药。”
刀疤脸正欲重催内力再战,可惜稍一动作,毒素已经逼近心脉。
“中了女罗刹的毒还能气息顺畅,想必是将全部内力用以压制毒性。”陆重午抱着刀,看着苦苦支撑的刀疤脸,脸上不由自主挂起笑容:“昨夜我在破庙观战,你连杀女罗刹、毒长老以及神刀邬四名刀卫,功力消耗殆尽,更何况中了毒?”
“所以我提早来了这里,打算守株待兔,不过这间驿站是您的堂口,这件事的确出乎意料。”
陆重午一步步靠近刀疤脸,刀一寸寸出鞘,悬停在刀疤脸颈侧:“不过就算您发现又如何,我一开始就没打算下毒。”
“你——”刀疤脸又喷出一口黑血:“谁派你来的?”
“没有什么人指派我,只不过是一个想赚悬赏令的人而已。”陆重午一刀划开刀疤脸的咽喉:“再见,前辈。”
一股鲜血喷薄而出,洒在地面上,陆重午切下刀疤脸的头颅,用刀尖挑开尸体的衣襟,寻找着那颗翡翠珠的下落。
他一刀划开胸口的暗袋,将那颗包裹着的翡翠珠拿出来。
翠色浓郁,在陆重午掌心躺着,遮掩了这一地的鲜血尘土,眼底只剩那一抹化不开的绿色。
“原来正是阁下偷盗了如意坊的珍宝。”一道声音突兀的闯进驿站,打碎了绿色的幻境:“烦请阁下物归原主,否则——”
一道利器穿透空间的破风声从陆重午面前划过,削去他几根毛发:“我也只好动手了。”
陆重午定睛一看,削断自己毛发的利器,是一根丝弦。他回过头,循着丝弦发射的方向看去:“哎,这位公子,这是做什么。”
“兄台手中之物,正是我们苦寻的珍宝,若是愿意归还,酬金自当如数奉上。”
丝弦的另一头被一名少年人牵在手中,陆重午看着,心里忽然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