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她!”
“暴君,真该死!”
“杀!杀她、快杀了她!”
醴朝,冬月二十,天大雪。
城墙下,几乎是满城的百姓皆来围观这场盛大的“弑君壮举”,他们高昂着,兴奋着,举起右手,乐此不疲地奋力将手举过头顶,边喊边舞动胜利的手臂。
狭窄的城墙上,晨雾里,霜雪簌簌而落。
蚂蚁似的乌泱泱一片人,皆持戈披甲,操持武器对准面前看起来不过二十的姑娘。
燕溱望着朦朦胧胧的前方,苍白的脸略显病态,血痕点点的脸颊上黏着几缕碎发,长发随风飘散,杏眸里布满哀怨,嘴角却始终含着一抹笑容。
站在禁军中央的男子扬声道:“皇妹,束手就擒吧!”
“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本王赏你个全尸……”
燕溱勾起一丝冷笑,抬手擦去嘴角的鲜血,晶莹剔透的泪珠宛如转瞬即逝的流星,洒在茫茫雪地上。
她轻轻地叹气,众叛亲离的下场,该是她的谢幕,却不禁感叹:“成王败寇,朕死不足惜,可是燕祁,你赢得不够光明磊落,你又怎知背叛我的人不会背叛你呢?他们可都是朕曾经最亲近信任之人!”
只思索一瞬,燕祁咬牙厉声:“果真恶毒,人之将死,还不忘离间本王与诸位好汉?”
“燕溱,你为虎作伥的这些日子,天底下数不清讨伐你的人,他们都是被你祸害的穷苦人家,我们都是义士,为还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义士!”
“助我登基,尔等皆该论功行赏,与本王坐拥万里江山!”
“好笑,虚伪,冠冕堂皇!”燕溱忍不住发笑,却见从前保护她的禁军侍卫皆被燕祁一番话激得更加振奋,对准她的刀剑更是坚定。
毒药在口腔里蔓延,紧接着又咳了一口黑红的血,滴落在银白雪地,燕溱笑了笑,曲中痴人,怎配笑人傻?
她仰天抹泪长笑,抬手捋了捋发髻松散的垂发,众人却以为她又在耍花招,燕祁做了个手势,一群蚂蚁便扬着刀剑占尽残雁的“领地”,几乎是一刹那,无数支利器便刺进她的五脏六腑,残食她最后的血肉。
他们拔出名为正义的武器,朝后一退,给燕祁让路,他走向这只残雁,扶着她的肩膀,耳边低语:“阿溱。”口吻十分温柔,像从前还是好哥哥时的模样。
“你虽恶毒,可御驾亲征大败蛮夷,他们起码百年之内不敢再侵犯我朝,那些愚蠢之人却因此对你口诛笔伐,为所谓的和平宁愿乞讨过活,说实话,我真为你感到惋惜,虽然你可恨,我却真心舍不得你死,”燕祁说,“阿溱,可惜啊,只有我理解你,感激你。”
“你安生去吧,我会坐享你的功劳,好好做一个仁义明君,当然,你死后,我会给你公主的名号把你葬在皇陵,供后人祭拜。”温声的嗓音,实在毒辣。
漂亮的眼眸凝视燕祁,竟落下一滴血泪,燕溱朝这张同她有六分像的脸庞吐了一口污血,眼神是无尽的不屈与倔强。
燕祁恼怒,拿着手帕给自己擦拭污血,却又想起自己立即便能得到整个天下,便止不住兴奋,连对她的怒意也减轻不少,只是松开燕溱,漠然地盯着她。
风雪如同侩子手,侵蚀燕溱挺拔的脊梁,整个身体被寒风推了一把,终于,她在一双双哀漠的注视下斜着倒地。
雪粒纷纷然落在脸颊边,跃上睫毛,旋即融化。雪水沿着泪痕落下,眼皮似垂非垂,光线被裁地越来越窄。
黯淡的眸色直视前方,落在人群中鹤立的冷傲少年,他一手抓着左腰斜挂的剑柄,一手攥住革带上挂着的玉佩——一枚莹白似雪的暖玉。
视线像是被一层很深的雾气遮掩,燕溱看不清他的样貌,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便觉得胸腔欲裂,如同细针钻心。
燕溱抬手摸了摸那道逐渐模糊的重影,为何,为何……我会独独记不起他?
没有答案。
手臂软绵绵地坠在雪地,风一吹,扬起雪花,要为她盖上一层浅浅的白鹅棉被……
至尊至贵的女帝燕溱如此狼狈地死在这样一个寒雪中,久久地,深深地,将她的名字嵌上暴君的名头,永远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魂魄不知在天地间飘荡多久,只是看着日月逆行变幻,燕溱连同人的记忆越来越薄弱,最终,为帝这一年的记忆裁成影像,只有零星碎片。
初春,天气还有些寒冷,冬日的霜雪融成一滩滩水,树枝上的残留被阳光照着,时不时便顺着枝叶落在地上,软趴趴成一团。
今早皇帝雷霆之怒,许多人惴惴不安,京都晏河中金碧辉煌的一座画舫内,众人更是急得团团转。
“——公主殿下。”
弥漫着价值千金瑞香的屋内,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床榻上的女子,原本宽大冷清的地方变得闷热。
“公主殿下醒醒啊……陛下召见,殿下却迟迟不醒,这可怎么办呐……”
“御医!御医怎么还没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公主殿下若是有丝毫闪失,把你们全部都剁碎了喂狗!”
耳边炸炸哄哄的,好似许久都没听见人的声音了……燕溱合着眼,泪珠落在金丝枕上。
骨头疼得要散架一般,浑身软绵绵的,非常不得劲,燕溱捂着胸腔,迷迷糊糊睁开眼。
还来不及环顾四周打探如今情形,便看见一个小姑娘满脸焦急,正抱着她的手一边搓一边吹气,像是在给她暖手,再抬眼,一屋子的长相各异,却个顶个俊美的男人立在床边关切地看她,有几个人的脸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唇印。
“公主……醒了。”
小姑娘竟是喜极而泣,“殿下您终于醒来了……吓死奴婢了……”
似曾相识的一幕。
燕溱看清这个丫头,是自幼跟着自己贴身伺候的婢女徐阿宁,可……可她不是为了救自己早便死在刺客手中了吗?
燕溱伸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花,然后撑着床,爬起身,慢慢吐露一句:“这是哪儿?”
游荡那么久,终于也是入了地府吗?
可是,看起来好像仙境啊,柔软的床榻,温暖的棉被,还有从前府上的人对着自己温声细语……总不至于是场黄粱一梦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徐阿宁用袖子模糊地擦掉泪珠,还带着一丝哭腔,“公主忘了么,昨夜公主十分高兴,喝了很多酒,便宿在画舫了……”
“方才裴公公传旨要公主进宫……”
徐阿宁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遍,燕溱呆住了。这好像是一年前的光景,那时候她还是安国公主。
燕溱有些迷糊,怅然道:“原来……我还没死啊?”
“呸呸呸!”徐阿宁皱眉,小脸又怒又认真,“公主殿下乃千金之躯,要活到几百几千岁呢!”
看她说得那么笃定,燕溱一时之间不知该笑还是该哭,慢悠悠地说了句:“活那么老,太遭罪了!”
“哎呀!公主殿下……”徐阿宁急了。
燕溱点了下她的额头,跟人打趣片刻,记忆才逐渐回拢。
原来,从前她喜欢的琴师上官敬遭到顾府二公子顾遇的羞辱,说他看似清贵豁达,实则抵不住诱惑,早便委身于公主,成了公主府的面首,燕溱的男宠。
燕溱素日确实行为放浪,爱好俊男英雄,一介女流,多情程度不亚于男子,故遭到许多文人墨客明嘲暗讽,不过她只管自己逍遥,从不在意旁人眼光与评价,一直都未理会这些事。
可上官敬却实实在在的清白公子,是天下著名的琴痴,曾经放言“只为懂琴之人弹奏,不为音盲之辈倾折”,有不信邪之人只是因为这句话花千金求一曲,竟遭到他傲慢拒绝。
顾遇此人隔三差五便暗骂她风流跋扈,不成体统,分明自己成天寻花问柳,燕溱不明白他有何脸面骂别人,更可恨的是,倒是无人谴责他的不是。
男人做得光明磊落,凭何女子不成?燕溱不服气。
故而,燕溱早便想找个机会狠狠地揍他一顿,昨日当场听见他羞辱上官敬,脾气蹭的一下便上来,不听人劝阻,抓了顾遇便绑着他纵马游街,好一顿羞辱来给自己出气。
她是尽兴了,可此后谣言更是乱草杂生——琴痴自甘堕落,甘当人宠,公主气急败坏,为爱癫狂……
而且她还那么招摇,羞辱完人不知道避祸,竟在画舫夜宴府中面首,还宿醉在一堆俊男身上,简直是……脑子被门挤了!
顾遇好歹也是世家子弟,自幼养尊处优,遭到这种奇耻大辱,却无法拿公主泄愤,一个大男人半夜三更竟在家里上演了一出一哭二闹三上吊,若不是丫鬟及时发现,恐怕今早尸体都冷透了,这点事一下子传遍京城,弹劾公主的折子堆成山,皇帝怒气冲天,恨不得立即派人将燕溱绑去皇宫领罪,还是被人劝住,才仅是下旨要燕溱进宫问话,结果太监传旨来的时候,燕溱还躺在男宠身上睡大觉,喊都喊不醒。
唉!
燕溱脑子十分混乱,一方面喝太多酒,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又听了徐阿宁的话,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另一方面却是因为……那个梦?
或许并非是梦,是她的前世,亦或是她未来的预兆。
燕溱理不清那一段记忆究竟是什么,只觉得那一切都是她的亲生经历——她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悲欢离合,不是假的,众叛亲离,爱人背叛,是真真切切让她痛苦不堪,像数万蚂蚁在啃食五脏六腑,变得阴暗**。
一个梦哪里有这种魔力,真假难辨?
“公主……”见燕溱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徐阿宁晃了晃燕溱的手,小心翼翼地说,“裴公公还在外面候着呢……”
燕溱回过神,做了个手势,“你们都先出去吧,阿宁,替朕……”
燕溱微微一愣,指甲嵌进掌心,“替本公主更衣。”
……
因为梦的缘故,她竟然形成习惯唤自己为“朕”,父皇还在世,她还未登基,怎可大逆不道说这种词?
父皇还在世,对,父皇还在世!
暂且当那一切是梦吧,燕溱心想。
她劫后余生般地喜悦,眼眶却不自觉染红,分明在笑,脸色却十分凄凉,梦里面,一直疼爱她的父皇将在半年后便因病痛折磨而亡,死相惨烈,燕溱一直怀疑这其中定然有人做手脚,可直到她死都没找到父皇真正的死因。
不过,还好,燕溱心想,一切都还没发生那便是有逆转的希望,一切都还能逆转……她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些话。
“公主?”徐阿宁伺候完她穿衣打扮,见公主自醒来便一直怪怪的的,不由自主地担忧起来。
直到唤了第三回,燕溱才看向她,“怎么了?”
“公主,奴婢已为您更衣着毕,是否即刻起行?”
燕溱看着这个乖巧的丫头,想起梦中她身死前夕,用瘦弱的身躯为她挡住刀剑,一边哭一边为她擦拭眼角的泪花,沙哑着喉咙一直不停地说:“公主殿下……公主不哭,奴婢不疼……”
“为公主殿下而死,奴婢死得其所,心甘情愿。”
“公主不要哭……”她嘴里溢出鲜血,自己泪流不止,却劝她不哭,从前手被玻璃碎片扎到都嚷嚷着好痛的丫头,却摸着腹部那么大的口子说不疼。
燕溱那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何因为一个小小的婢女落泪,她更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婢女为何有那么大的勇气为主子挡无影刀剑。
毕竟,每月发给婢女工钱,命她们照顾自己的饮食起居,于她们而言,这只是一份养活自己的行当啊,实在不值得为此丢掉宝贵的性命。
若燕溱变成伺候人的婢女,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主子死,不为了活命拿主子挡剑便算她善良。
况且……燕溱做人坦坦荡荡,却一直不愿回往那一天,一旦想起来,她便清晰地看见自己虚伪丑陋的嘴脸——若徐阿宁不自愿赴死救主,她原本就打算舍弃掉这个奴婢!
跟着自己十多年,任劳任怨,忠心耿耿的奴婢,燕溱只是短暂地可惜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决定牺牲她。
相比起来,她实在可耻可恨!
思及此,燕溱扶起徐阿宁的手臂,心疼地看着她,拔出发髻的几支珠钗插在她素净的头上,又将手腕上一只白玉镯子给她戴上。
徐阿宁被这突如其来的待遇吓傻了,愣愣地满脸通红,竟突然跪下磕头,嘴里还诚惶诚恐地说:“奴婢是做错了什么嘛,公主殿下不要赶奴婢走。”
“谁说要赶你走?你做事体贴入微,这是送给你的,”燕溱从地上把她拖起身,“阿宁,你从小便跟着我,于我而言,是比别的丫头更特别亲近的存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不用以‘奴婢’自称了。”
“奴……我……”徐阿宁低下头,不知所措。
“好了,”燕溱抱着她肩膀,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我是认真的。”
公主身边不起眼的丫头戴那么艳丽的首饰,太过招摇反而不好,燕溱接着说:“记住我的话,我送你的发簪镯子,便是你的,你可以任意处置它们,给自己添几件新衣首饰……”
眼前的婢女徐阿宁,在燕溱眼中,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人可以荒唐风流,却不可忘本,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燕溱只觉得给这些首饰还不够,不过来日方长,从前亏欠的人还可以弥补,一切都很好。
打理好一切,燕溱便跟着裴公公一道入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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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