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店的一路,芥川纮走了很久,明明归心似箭,可双腿却如铅沉。与程放的博弈结束了,按理说,他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凯旋,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蛰伏的恐惧和罪责,像是北海道随处可见的乌鸦,开始在他周围无形盘旋。
简雪临表示不在乎,他也极力忽略的国籍——他无法选择的出身,和背后的民族,从程放口中倾吐而出时,最初几天的欢愉,无瑕,天国般的幸运与幸福,仿佛都蒙上了一层血色的尘埃。
大雪可以掩盖一切。
但雪融之后,地表就会露出它本来的面目。
在没有见到猫时,他拼力追逐她的印迹,甘愿迎向有可能的风暴和坎坷。
可是,如此珍视的答案终于来到自己身边,他要怎样去守护和呵护?
到酒店门前,芥川满头满肩披满了雪。他停在那里,给简雪临回消息,【我回来了。】
女生回个挥拳表情:【等亖我了。】
芥川纮在第二个陌生的字眼处停住,复制到网络搜索。
原来是“死”的谐音,他不由失笑,现学现用:【想亖我了。】
简雪临点评:【肉麻~】
芥川纮发了个无辜的“有吗”,中国的wechat很好用,数据库像蔬果一样丰裕,需要的表情能直接在聊天界面搜寻,应有尽有。
他回到房间,脱下大衣和毛衣,晾在衣架上风干,又去镜前处理因重击不当心磕损到的血口,这才给简雪临报备:【我回到房间了。】
女友吐槽起他的巨细无遗:【要不要把有没有如厕也汇报一下?】
坏情绪清掉大半,一股子荣幸升上来。在过去很多瞬间,芥川纮都妒忌程放能够享受简雪临的本真,她的活力,她的勤奋,她的困苦,甚至是她口无遮拦的谐谑。她的自由在日本女生身上非常罕见。
他切回Line,瞟了眼程放头像,又返回微信,直抒胸臆:【雪临,我想你。】
简雪临:【?】
简雪临:【你知道男友半夜突如其来的“我想你”,通常代表什么吗?】
芥川坐回桌边,专心看手机:【什么?】
简雪临:【会让人觉得你刚才和程放去偷偷喝花酒了。】
芥川纮:“……”
他下意识地发毒誓:【如果我这样做,下一世也让我当日本人。】
—
简雪临感觉出了芥川纮的不对劲,不是她对男友或发小的品德存疑,而是,他们所谓的喝酒中途,一定发生过什么。
程放是国际大喇叭,倘若真为答谢芥川纮,必定第一时间跟她邀功;
芥川纮的言辞也透着古怪,让她觉得心事重重。
上半年,在情绪最差劲的日子,简雪临在一个心理类APP做过一次视频咨询,价格很高昂,但对面的老师可以通过她的神态洞察她的情绪。
于是,她问芥川纮:【kou-chan,你想视频吗?】
男生一秒内用实际行动回答她。
一大一小的脸庞,出现在一张屏幕里时,双方不约而同笑出来。
目睹男友白灿灿的,无忧无虑的笑容,简雪临又觉得自己多虑了,随即伪作不爽:“为什么你镜像也这么好看啊。”
“诶?”他凑近找右上角的自己,“有吗?”
“对啊。”简雪临遗憾地扶正眼镜,将他看更清:“今晚不能跟你面对面,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他双手叠在身前,乖乖巧巧的:“我可以去找你。”
“这不太好吧,”简雪临抓抓后颈:“我想了想,如果我去找闺蜜玩,她男友也在,两人夜里瞒着我偷偷见面和睡觉,我会有点不舒服。”
她突然注意到他下唇的伤痕,靠近屏幕确认:“你嘴巴怎么了?”
芥川纮顺着她的话摸了摸,不以为意:“啊……这个,我撞到了。”
“啊?”
“雪太大了,没看清路。”
“会撞到这种位置吗?”简雪临摆明不信:“你和程放酒后激吻都更合理一些。”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下。
简雪临没有再往下问。她心疼芥川纮,也理解程放的心情,如果她有个总角之交的姐妹,被信赖的男性友人蛊惑,她也无法保证自己满腔祝福,不产生一些“老母亲护犊”的攻击性。
在她的沉默里,男生轻松表示:“不要担心,我是医生。”
“你只是动物医生。”又不是心理医生,简雪临嘟哝。
“人也是动物,”他拧开瓶盖喝水,喉结滑动两下,自如地望回来:“看,没有影响我吃饭喝水。”
简雪临“嘁”了一声。
她玩起自己的手指,在想,说一些有爱的话,能不能让他心情好过一点,疼痛减轻一点?她抿了抿唇:“今晚见不到你,我很不开心。”
芥川纮说:“现在不是正在见面吗?”
“视频算哪门子见面啊,”她要击退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沉重,大胆开腔:“我今天有计划的……”
她顿住,果然,说出一些厚脸皮的话,还是需要克服心里那道难关:“我本来想实打实观测一下你的肉/体呢。”
下一刻,男生的脸从镜头里丢失,接着是短暂的黑暗,一阵衣料摩擦的动静过后,再坐回她眼前,本来扒在他身上的灰色卫衣消失无踪。他的上体毫无遮蔽。
他的臂膀比她想象中还厚实,胸部也是。
简雪临腾得面红耳赤,要尖嚎,她羞臊难当地垂首抱头,忸怩了两分钟,才捂住笑得有些过分的嘴:“我就随便说说的。”
谁知道你真脱!
动作还这么快!
原来真有人能从脸羞红到锁骨,芥川纮也不甚自在,在那头吞吐起来:“我以为……你是真的想看到。”
简雪临托腮瞥向别处,而后转回去,控制住猖獗的唇角:“蛮好看的。”
“雪临,”光着的男生,忽然郑重地呼唤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他在说什么啊。
简雪临整张脸都烫得皱起来,汗颜无地:“我想要你把衣服穿起来。”
他眉心微皱:“你不想看了吗?”
简雪临,看看自己对象的身子怎么了!她强令自己直视回去:“不是,我怕你着凉。”
视频里,芥川纮的大眼睛透露着浓重的愁绪和深情。仍沉浸在视觉冲击里的简雪临,陡得看到他双目极速泛红,一滴泪珠就这么滑出来。
简雪临顿时手足无措,险些从床上弹起来:“你怎么了!?”
芥川纮用手背拭去下巴的湿漉,叫她全名:“简雪临,如果有一天你感到为难,你可以抛弃我。你不要有任何负担。”
他没有演戏。
这是他回来路上深思的难题。在选择大学前,芥川澄江曾鼓励他去京都大学,因为校内吹拂的,多是自由人文之风。但为政府效力的父亲,提出看似中立的意见:你应该让孩子自己做决定,你和你爸爸,不要一直把自己的想法塞给他。
历史的伤痕无法根除。即便他规划长远的蓝图,做好直面一切的准备,但,若是如程放预言,取舍的天平也压去挚爱的人身上,这不是他期望见到的。
国家与民族,就像一个与生俱来的诅咒。
简雪临胸中怦然,随之而来的是气愤,她就知道芥川纮关乎国家的重誓不是凭空而来:“是不是程放跟你说什么了?”
她几乎能猜到,平时就嘴臭的发小是如何攻讦他的:“他是不是拿你的国籍人身攻击了?”
“他真的很多管闲事,”她打抱不平:“你先把衣服穿上。我要跟他说清楚。我的决定,不需要他为我出头。”
“不要。”芥川纮颠簸的眼神平静下来,他坐在那里,套上衣服:“程放很关心你。”
简雪临鼻腔发热:“关心我等同于要伤害我喜欢的人吗?朋友就可以插手这么多?”
她认真又赌气地说道:“你又不是**人士。你对中国的了解那么多,他在你的国度得到这么多关照,现在却这样对待帮助过他的人,要不要这么小肚鸡肠?”
芥川纮在她看不到的死角曲拳:“也许他有自己的苦衷。”
简雪临打断他:“有苦衷很了不起吗?每个人都有苦衷。苦衷之所以叫苦衷,就是因为它是需要自己去吞咽和消化的事,因为有苦衷,就把情绪发泄到其他人头上,根本不是一个成熟的人应该做出来的事。”
镜头对面的男生,好像又要落泪了,在强忍:“假如我带给你新的苦衷呢?”
简雪临直勾勾地看向他:“你没有带给我新的苦衷,你给了我新的勇气。你说我让你接受了自己,那我也想告诉你,你给了我新的确认。”
这个瞬间,简雪临忽而庆幸,有这样的时刻,可以隔着屏幕互诉衷肠。
倘若真的面对面,生理的渴求或许会盖过思想的触摸,短期内,他们难有这样的机会。
“从小到大,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要从别人身上找价值,价值是自己创造的,可是怎么可能完全做到呢。”
“发现你喜欢我的时候,起初我很惊异和怀疑,我们从没见过,这个人好端端的干嘛喜欢我?我又没为他做过什么。”
“后来我又想,你喜欢的肯定是那个照片里的简雪临,那个从室友口中了解到的,名校毕业又在大厂工作的简雪临——慕强,你明白的,很多人都有的共性。”
“可是,”她的语调低下去,骤然又变得更坚定:“这不是全部的简雪临。”
“我也想被保护,被偏爱,不做那么要强的简雪临。你的喜欢是很梦幻,但也给了我从没有过的支持,给了我一次做另一个我的机会。这很珍贵,因为你,我好像又可以勇敢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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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