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凛冽一些。窗外的梧桐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像极了向潇此刻的心情——空旷,萧索,还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意。
她和林湘吵架了。
这是他们在一起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激烈到让彼此都沉默的争吵。
起因小得甚至有些可笑——关于一道物理竞赛题的解题思路。
向潇坚持认为自己参考的奥赛经典解法更巧妙,而林湘则严谨地指出
其中一个步骤在现行高考评分标准下可能存在扣分风险。
原本只是学习上的讨论,却不知怎的,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引信。
“你为什么总是要用那种‘我才是对的’语气跟我说话?”向潇记得自己当时的声音,带着不被理解的委屈和莫名的执拗,“林湘,是不是在你眼里,我所有的努力和想法,都永远比不上你的标准答案?”
林湘显然愣住了,他好看的眉头蹙起,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受伤:“向潇,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可你每次的‘就事论事’,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笨蛋!”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忽然决堤,或许是因为近期堆积的学业压力,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那一点点面对他日益耀眼的光芒时悄然滋生的不自信,向潇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话语像不受控制的冰雹,砸向对方,“是,你是天才,是永远冷静正确的林老师!可我也有我的思考,我不是你只需要听话的学生!”
“向潇!”林湘的语气也沉了下来,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是被寒冰封住,“你能不能理智一点?”
“我不能!”冲动之下,口不择言,“我就是不理智!你看不惯可以去找更理智的人讨论!比如……比如那些总是能跟得上你思路的竞赛班女生!”
话一出口,向潇就后悔了。
她看到林湘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紧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教室里还有其他没走的同学,好奇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来。
那种死寂般的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令人窒息。
他没有再反驳,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向潇心慌,有失望,有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让她害怕的疏离。
然后,他默默地收拾好书包,转身离开了教室,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她。
那一刻,向潇感觉整个世界的温暖都被抽走了。
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她浑身发冷。
她僵在原地,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却被她死死忍住。
内心早已是天翻地覆的懊悔和恐慌。
我到底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说出那么伤人的话?
向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我不是真的那么想的……
我只是……我只是讨厌那种在你面前总是显得很笨拙的感觉。
讨厌自己好像永远追不上你的脚步……
林湘,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那些尖锐的话语,已经像钉子一样钉在了两人之间。
接下来的一整天,以及第二天,林湘都没有主动和她说话。
他依旧准时到校,认真听课,甚至在她遇到难题下意识转向他时,也会平静地给出简洁的解答,但那种感觉完全变了。
没有了以往那种自然流露的关切和默契,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礼貌而疏远的冷淡。
他不再叫她“向潇小同学”,不再顺手帮她接热水,不再在下课时习惯性地看向她,更没有了那条每天雷打不动的、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悠哈软糖。
向潇的心,像被泡在冰水里,又沉又冷。
她无数次想开口道歉,话到嘴边,却被他那层无形的冰墙挡了回来,也被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绊住了脚步。
那种刻意的保持距离,比争吵本身更让她难受百倍。
“潇潇,你和林湘……怎么回事啊?”午休时,温醇终于忍不住,凑过来小声问。辛杳和宋临寒也投来担忧的目光。
她们都察觉到了这对平时形影不离的小情侣之间不寻常的低气压。
向潇的鼻子一酸,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瓦解。在好友们关切的追问下,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当然,略去了自己那句最伤人的、关于“其他女生”的蠢话。
“就因为一道题?”温醇瞪大了眼睛,显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们俩平时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居然为了一道题冷战?”
辛杳心思细腻,她轻轻握住向潇冰凉的手,柔声道:“潇潇,林湘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是不是……还说了别的?或者,最近是不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向潇低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心里乱成一团麻。“我不知道……我就是很难受……他现在根本不理我……”
宋临寒叹了口气,递过一张纸巾:“林湘那个人,看着冷,其实心软。你好好跟他道个歉,肯定没事的。”
可是,怎么道歉呢?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还是写一张轻飘飘的纸条?
向潇觉得哪一种都难以弥补自己造成的伤害。
她陷入了一种巨大的自我厌恶和迷茫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不会让人觉得冒犯:“潇潇,怎么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是岑叙言。
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两杯刚从食堂小卖部买的热可可。
他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在向潇面前,温暖的甜香微微驱散了些许寒意。
“叙言哥……”向潇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像是看到了救星。
在她心里,岑叙言一直是那个稳重、可靠、像亲哥哥一样的存在。
岑叙言没有多问,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一脸担忧的辛杳等人,了然地点点头:“看来是我们的小太阳遇到烦心事了。没关系,不想说也没事。先喝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
他的体贴让向潇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又说了一遍,这次,在岑叙言温和而包容的目光下,她终于鼓起勇气,提到了自己那句最后口不择言的伤人话。
“……我知道我说错了,我真的好后悔……”向潇的声音充满了无助。
岑叙言安静地听完,没有立刻评论谁对谁错,而是沉吟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像冬日里温润的泉水:“潇潇,两个人在一起,有摩擦是很正常的事情。再契合的齿轮,也需要磨合。林湘的性格,我们都了解,他理性、骄傲,可能有时候不太擅长表达情感,但他对你的好,大家都有目共睹。”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是在组织语言:“有时候,男孩子的心思也很敏感,尤其是像他那样骄傲的人,被最在意的人误解和质疑,伤害可能会更大。道歉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是,让他感受到你的诚意,和理解他为什么会难过。”
岑叙言的话,像一盏柔和的灯,照亮了向潇混乱的内心。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委屈和害怕,却从未真正站在林湘的角度去想,她那句带着嫉妒和否定意味的话,会对他造成多大的打击。
他一直努力地引领她、帮助她,却被她全盘否定,甚至被和“其他人”比较……
“我……我该怎么办?”向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岑叙言微微一笑,笑容温暖而带有鼓励的意味:“找个合适的机会,真诚地,面对面地,把你的后悔和真实想法告诉他。告诉他,你不是不认可他,只是……有点不自信,害怕跟不上他的脚步。林湘是聪明人,他会明白的。”
他指了指那杯热可可,“或许,可以从一杯他喜欢的饮料开始?有时候,行动比语言更有力量。”
“可是……他现在根本不愿意单独跟我说话……”向潇沮丧地说。
“创造机会啊,笨蛋。”温醇忍不住插嘴,“比如,放学后,或者……诶!对了!明天不是有那个‘时光胶囊’活动吗?年级组织的,让大家写给未来自己或别人的信,埋在学校那棵大榕树下!这多好的机会啊!”
辛杳也眼睛一亮:“对!潇潇,你可以把你想说的话写下来,约林湘一起去埋‘时光胶囊’。在那个环境下,气氛肯定不一样!”
“时光胶囊”活动是学校为了缓解高二学生压力、增添校园回忆而特意举办的。
向潇的心猛地一动。
这似乎……是个绝佳的机会。
一个既郑重,又带着独属于他们青春浪漫意味的方式。
在朋友们的鼓励和岑叙言的理性分析下,向潇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利用晚自习的时间,认认真真地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不是简单的道歉,而是真诚地剖析了自己这些日子的不安和压力,表达了对他的依赖、感激以及深深的懊悔。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第二天,天空竟然放晴了。
冬日的阳光虽然淡薄,却带着难得的暖意。
向潇小心翼翼地拿着那封叠成心形的信,心跳如擂鼓。课间操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独自在走廊尽头看风景的林湘身边。
“林湘,”她鼓足勇气,叫了他的全名,声音还有些微颤,“今天下午……‘时光胶囊’活动,你……你去吗?”
林湘转过身,阳光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他看着她,眼神依旧有些复杂,但没有立刻拒绝。
向潇赶紧举起手中的信,脸颊绯红:“我……我写了信。想……想和你一起埋下去。可以吗?”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不安和期待,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动物。
林湘沉默地看着她,目光从她紧张的小脸,移到她手中那封显然花了心思折好的信上,久久没有说话。
时间的流逝仿佛变得极其缓慢,每一秒都像是一种煎熬。
就在向潇几乎要绝望地放弃时,林湘终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应了一个字:
“……好。”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却让向潇瞬间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答应了!
他没有彻底拒绝她!
下午的活动时间,校园里充满了欢声笑语。那棵象征着岁月和成长的大榕树下,围满了各个班级的学生。向潇和林湘一前一后地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向潇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铁盒。
里面除了信,还有她珍藏的、他们第一次一起看电影的票根,以及一张他给她讲题时她偷偷画下的侧脸素描。
林湘也拿出了一个普通的信封,封面上什么也没写。
两人默默地蹲下身,在指定的区域,一起用手挖开冰冷湿润的泥土,将两个承载着不同心事的“时光胶囊”并排放了进去,再轻轻覆上土。
整个过程,他们没有说话,只有铁盒和信封落入土坑时轻微的声响,以及彼此近在咫尺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当最后一捧土盖好,向潇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林湘。
阳光透过榕树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到他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一点点。
“林老师,”她轻声说,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话。你对我很重要,比什么都重要。我……我只是害怕自己不够好……”
林湘的身体微微一僵,他转过头,目光终于再次认真地、完整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看到了她红肿的眼眶,看到了她眼神里毫不掩饰的悔恨和真挚,也看到了那份深藏其中的、对他全然的依赖。
许久,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像是一片雪花,落在向潇的心上,冰凉,却预示着冰雪可能消融。
他伸出手,不是牵她,而是轻轻拂去了她发梢上沾到的一点泥土。
“向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却不再冰冷,“我没有生你的气……或者说,不只是生气。”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那份被最亲近的人刺伤的痛楚,来重新调整彼此相处的方式。
向潇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她没有再逼问,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却再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但这一次,是带着希望的泪水。
“我等你。”她说,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放学的时候,当向潇磨磨蹭蹭地收拾好书包,习惯性地看向那个熟悉的座位时,发现林湘还没有走。他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她。
然后,在她惊讶的目光中,他从书包里拿出了一条……葡萄味的悠哈软糖,递到了她面前。
没有言语,但那个熟悉的动作,瞬间击溃了向潇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接过糖,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明天……”林湘看着她,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熟悉的、微不可查的温柔,“数学笔记,我晚上发你。”
“嗯!”向潇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嘴角却扬起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灿烂的笑容。
裂痕或许还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但至少,坚冰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裂缝,阳光已经照了进来。
而那个关于“时光胶囊”的约定,和这条失而复得的软糖,都成为了这个冬天里,最温暖、最充满希望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