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乡间的土路,二蛋骑着自行车从县城中学回来。经过小溪家的田头时,他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田间弯腰忙碌。
他的心猛地一揪,却不敢停车,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因为小溪的养父母就在不远处。随着两个孩子年岁渐长,小溪家已明确禁止二蛋再接近她,甚至扬言若他再敢来找小溪,就要打断他的腿。
因此,每一次相见,都成了地下工作般的偷偷摸摸。
二蛋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他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自从那年林老师带着沉重的嘱托离开,那个调皮捣蛋的二蛋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了。他深知自己肩负着什么——小溪的余生,需要他来守护。
“二蛋,放学回来了?”一个微弱的声音招呼道。
二蛋猛地从思绪中惊醒,抬眼看去,是刘姐。他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凉。刘姐才二十几岁,也是这个村里的童养媳之一。他的目光从刘姐麻木的脸上往下移,落在地那一瘸一拐的腿上,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痛。
这个村子里,曾有五个童养媳。两个认了命,留在了所谓的“家”里;另外两个曾试图逃跑,被抓回来后,都生生被打断了腿,刘姐就是其中之一。如今,唯一还“完好”的,就只剩下小溪了。
看着刘姐蹒跚远去的背影,二蛋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他绝不能让小溪步此后尘,他一定要帮她逃出去,无论如何!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甚至在“读书”这件事上做出了残酷的选择。小溪的养父母死活不让她继续上学,二蛋这次选择了沉默。他痛苦地意识到,有时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小溪的“听话”与停学,或许能让那家人放松警惕,这为他日后策划逃亡,争取了一丝宝贵的安全空间。
自从小溪停学后,田里的大部分活计都落在了她肩上。养父身体不好,她心疼养母,便默默承担了许多。每当田里只剩小溪一人时,放学后的霍涵总会偷偷溜过去,帮她干些农活。
尽管无法继续学业,小溪的心态却依然乐观。她常常挖些田里的野菜,摘些野果或偷偷藏起几截自家种的甘蔗,等贺涵来时,两人便躲在田埂边,分享着这点滴的甜,在沉重的命运间隙里,偷得片刻的嬉闹与轻松。
二蛋也会把自己在学校里的见闻,县城的新鲜事,细细说给她听。小溪总是睁大眼睛,满怀向往地听着,然后紧紧抓住二蛋的胳膊,认真地说:“二蛋哥,你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好大学,一定要出人头地!不要像我……”
“小溪,你别灰心,”二蛋总是这样坚定地回答,“我们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走出去。”
“走?”小溪的眼神瞬间暗淡下去,她茫然地望着无边的田野,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能走去哪里?我……哪里可以去呢……”
田野的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气息,却吹不散少女话语中那沉重的迷茫与无力感。
二蛋直挺挺地站在父母面前,低着头,一言不发。棍子一下下抽在他身上,火辣辣地疼,他咬紧牙关,硬是没吭一声。
“你这混账!翅膀还没硬就学会在家里骗钱了!说!钱都拿去哪了?我问过你们老师,学校根本就没收什么美术材料费!”父亲气得脸色铁青,母亲在一旁又急又心疼。
二蛋沉默地承受着一切。他不能解释,这些钱对他而言至关重要——那是小溪逃离这个牢笼的“路费”和最初的生活费。他必须攒钱,哪怕为此背上“骗子”的骂名,忍受父母的责打。
他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每一分钱,偶尔编造一些不得不说的“理由”从家里要点钱,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迫在眉睫的计划。
时间已经不多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响,都说等小溪满了十六岁,就要让她和那个傻哥哥“圆房”。二蛋听得心惊胆战,他必须将计划提前。
除了钱,还有一个更关键的问题:需要一个可靠的、且不被小溪家人注意的帮手。他自己目标太大,早已被小溪的养父母严防死守。必须找一个既值得信任,又与小溪毫无关联的人。
另一个难题是:逃出去的小溪,该去哪里?两个从小在村庄长大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盲目乱跑,结局可能比留下更糟。
就在二蛋苦苦思索时,一个人选浮现在他脑海。
他的班主任,陈老师。
这天,陈老师照例在食堂巡视,目光又一次落在二蛋的餐盘上——依旧是一个馒头,一份寡淡的青菜,一碗清汤,不见半点油腥。陈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家里条件再差,也不能这样啊。
他走到二蛋身边,关切地低声道:“二蛋,营养得跟上啊,老这么吃怎么行?”
二蛋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谢谢老师,我没事。我在家我妈会给我做好吃的,我在学校胃口一般,这些够了。”
陈老师看着他清瘦的脸庞和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摇了摇头,忧心忡忡地走了。
看着陈老师充满关怀与责任感的背影,二蛋心中一动,一个想法变得清晰起来。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都已陆续下班,只剩下陈老师还在灯下批改试卷。当他翻到贺涵的卷子时,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又是第一名。这个学生,让他既骄傲又心疼。
他抬起头,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就在这时,他瞥见村头的小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安地来回踱步,双手紧张地搓着。
“二蛋?”陈老师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个身影猛地一顿,随后,二蛋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眼睛里盛满了忐忑与挣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陈老师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放下笔,柔声问道:“二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过来跟老师说,看看老师能不能帮你。”
二蛋挪到老师面前,嘴唇翕动了好几次,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那欲言又止、充满恐惧与希望的眼神,让陈老师意识到,这孩子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
“二蛋,没事,”陈老师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怕惊走一只小鸟,“有什么话都可以跟老师说,老师在这里,不用怕。”
这句温柔的鼓励仿佛击碎了二蛋最后的心理防线。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从童养媳的悲惨命运,到林老师的沉重托付,从刘姐被打断腿的惨状,到小溪即将在十六岁被迫“圆房”的紧迫危机……他将那个藏在心底多年、关乎另一个女孩一生的秘密和盘托出。
陈老师听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后是难以平息的愤怒与心痛。他虽是县城人,也听说过一些农村陋习,但如此残酷、真实的故事,第一次从一个他如此熟悉、优秀的学生口中血淋淋地铺陈开来,带来的冲击力是前所未有的。
他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单凭二蛋一个半大孩子,去策划一场关乎人生的逃亡,成功率微乎其微,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一股强烈的责任感瞬间攫住了陈老师。他看着眼前这个哽咽的、将巨大秘密托付给他的少年,心中做出了决定。
他必须参与进去。没有成年人的帮助,这两个孩子未来的命运,他不敢去想。
“二蛋,”陈老师的声音沉稳而坚定,他伸手轻轻按住贺涵因激动而颤抖的肩膀,“这件事,老师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