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已是盛夏,蝉鸣仍旧聒噪。
江映蘅从漫长的冥想之中醒来,神识融入的山川河流带着天地的平和灵力反哺,在她的极力压制之下,也慢慢从原先的堪堪踏入筑基上升,至出关之时,已然筑基初期。她长吁着吐出囤压在心中的废弃,右手指尖拨弄灵力,轻轻划过僵硬的背部,将沉滞血气唤醒。
闭关之中,灵力仍在淬炼肉身,待到她出关之时,身上已是浓郁的臭味。江映蘅屏住呼吸,抬起右手将门窗推开,低头在身上衣物上嗅闻,反而因为修士的灵敏嗅觉遭受臭味的冲击。
在处理杂事之前,还是先洗漱一番。
江映蘅跨过门槛,直直走去外院,将崭新的衣物扔在一旁,便仗着体内灵力充沛,直接凝水在浴池之中,随手勾画符箓加热池水,迫不及待地换下身上熏染上赃物的外衣,没入温烫的热水中。直到她将身上的恶臭洗净,方才从浴池中走出,换上干净外衣,又顺手将闭关时的穿着随手焚毁。
她走出房内、折过连廊,踏入藏书室之内。藏书室的长桌之上,各式信件堆积成山,信件之上布满灰尘;桌边的木匣排列整齐,每一个匣子之中都是一件材料。江映蘅单膝跪地,细细盘点着材料有无缺漏,而后将所有的铸剑材料摆放整齐,挥手将先前的清单夹在材料中,便将材料送去江秋眠的住所。
也算是结束了一桩一直记挂的要事,江映蘅撑着堆在桌边的空荡木匣站起,右手挥去木椅上的薄灰坐下,仔细清点着桌上的信件。除却一封遣事处送来的解释外,剩下的厚厚一沓信件上署满方衍舒的名字。
江映蘅双手撑在长桌边沿,捂着脸庞叹气,喉咙中挤出几声无奈的呜咽。不知在她闭关之时,方衍舒寄来的信件中都写了些什么,她对着这如山般的信件实在有些恐惧。但无论如何抗拒这些未知的内容,江映蘅还是壮着胆子拆开信封,小心抽出其中的白纸。
她按着信件落款的时间,将所有的信纸排列整齐,按着时间顺序一一翻阅。询问出关时间,只是那时她早已闭关,没能及时回复;方衍舒将先前的符文简化进程稍加概述,信末却又加上了几句对她现状的关心。
江映蘅将所有的信件快速翻阅,而后轻轻拍在了长桌之上。她深呼吸着招来一件木匣,将信件塞入木匣的底部,合上木匣后又用血封实,堆在身后的木架之上,将先前瞥过的信件抛掷脑后。
或许是她多想了,但——
江映蘅强行压下模糊的直觉,不论怎样,这都不重要。她带着冷然的神情起身,指尖擦过袖口带出长剑,轻点着从内院翻出,快速去向别院前的平地之上,重新联系闭关之后的逐渐生疏的剑法。
一把长剑在院外舞动,锋锐剑气扫过河边芦苇,卷下一片杂草。她收起凌厉的剑芒,缓缓将长剑插回鞘中,借着旋转的步伐正立在平地,平复急促的心跳。江映蘅放眼望去,天穹之上飞来一只白色信鸟,不由紧张几分。她稳住了微微颤抖的双手,让信鸟在手中停驻后再解开秘法。
是师父的落款,江映蘅安心拆开信件,扫视他铁画银钩般的字迹。见着信上说明已将材料送至相熟的炼器师处,江映蘅压着唇边扬起的嘴角,只是柔和的眉眼还是暴露了她心中的喜悦。瞥见信末说明的完工时间,她更是弯着一双清亮的眼眸,欣喜着将信件塞入袖中,不过一旬的时间,恰好还剩点时间熟悉。
既然本命剑将要铸成,一旦秋季考核结束,她就要顺着师父的指示,去那凡俗里历练了。
*
藏书室上的信件自江映蘅出关后,便一直藏在木匣之中落灰,整整三天,她都将自己沉浸在各类的书册之中,刻意地遗忘还有一盒信件需要回复。三天之后,江映蘅心中对忽略方衍舒的愧疚反复翻涌,她最终还是将信件拿出,锁眉抿唇,手中墨笔飞舞却不知如何落笔。
还未等到江映蘅决定如何回复方衍舒的信件,便有事务先一步到来:按着遣事处安排,识草课目的最终考核将在一个时辰之后,于经韵斋中进行。
江映蘅解脱着叹气,又一个名正言顺的逃避机会。她飞速将藏书室中的所有物品收起,只是带上符笔,头也不回地离开藏书室。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胆小也罢,她只希望将这些与感情有关的事情抛掷脑后,也不想去在意这些闲事。
抱朴峰之上弟子来往,江映蘅轻盈地转过行色匆匆的人群,朝着山腰处的经韵斋走去。虽说一个时辰之后才开始考核,但讲师早已在斋中坐下,用于考核的草药置于桌前,身前是排着长队单独考核的弟子。她随意找了位置坐下,看着前方宁衍栾皱起剑眉、脸色凝重,暗自思索是否要提前上前考核。
“你若是等不及,可先行上前考核。不论什么时候,考核的内容和方式都不会改变。”一道耳熟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江映蘅转身看去,杨清槐从容在她身边坐定,衣袍松散地挂在身上,交叠的衣襟敞开露出胸前的一片肌肤。
“好久不见了,杨师弟。”江映蘅探究着扫视杨明淮,他面容憔悴,虽说面相之上仍旧带有一惯的风流之气,可眼下却多了一层青灰色的轮廓,双眼灰暗、带有血丝。
“小师叔祖倒是敏锐,”杨明淮沙哑着声音,转头避开江映蘅尖锐的眼神,右手撑着额角靠在长桌之前叹气,“本还想着给您留个好印象,看来还是失败了啊。”
“你——?”江映蘅指尖掐进手掌,她喉中噎着几句询问,望着杨明淮表情中带上认命的颓然。
“我?我要下山了,从今往后,怕是不回再回九华洞天了。”杨明淮释然地叹气,放下撑脸的右手,活动僵硬的身体,眼神中带着几分留恋,在江映蘅的五官之上游走。
“怎会如此突然?杨师弟拜入山门不过十几载,现下的修为也已是筑基期,早已超出大部分的弟子,为何还想着下山?”杨明淮也是她入山门之后最先认识的几人,今日骤然得知这般消息,便是询问过于越界,江映蘅也想要得到答案。
“小师叔祖、小师叔祖,可不必如此惊讶,这修道路上时有分别,不也正常,”杨明淮收敛眼神中的苦涩,装作往日的风流倜傥,调侃着面色复杂的江映蘅,“至于那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逃家如此之久,连续的几十封信从那玄妙观处传上来,急着唤我回家承担职责罢了。”
“可也太突然了……”江映蘅呐呐低语,她确实知晓修道之途常有别离,未曾想到竟是这般原因。
“这便是天命如此了。也算是白白偷来十几年的空闲时间,值得。”杨明淮感慨着朗声笑道,双手环胸着侧脸与江映蘅对视,虽说痛苦却也豁达,他从手边掏出一枚墨玉的令牌,“我观小师叔祖修为有所进展,怕是不久后便要下山历练?便先行收下这枚令牌,日后在凡俗之中也好行走,如有不长眼的江湖草莽打搅,这晦明山庄的名字可比玄妙观好用多了。”
江映蘅见着杨明淮将手中令牌随手抛来,她快速接过令牌合起手掌,细细看着杨明淮眼中的不舍,“杨师弟入了筑基,这寿命早已超出常人,下山后结束了职责也可回到宗门,何必如此笃定不再修道?”
“小师叔祖,不是每一位修道之人都有天赋、气运,更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生平庸。这家中传信,倒是给了我一分离开的借口。所以说,小师叔祖可别浪费了自己这一身通天气运,”杨明淮轻声说道,柔缓的语气中不见往日的虚浮,他敛着眉眼朝她笑笑,转身离开经韵斋,只剩下一句道别还残留在江映蘅的身边。
“——映蘅,来日下山,也要常来晦明山庄寻我叙旧!”
江映蘅手中的令牌仍旧沾染着杨明淮的体温,只是那人早已消失在经韵斋的转角处,连点滴回音都在阵法的运行中消弭。她指掌在令牌之上摩梭着,难言的感情积郁心中,余光里考核的弟子逐渐离去,江映蘅便轻轻摇走脑海中的混乱思绪,将令牌收入符箓之中,便直直向着宁衍栾走去。
她僵着身子,在宁衍栾尖利目光和冷淡语气之中捻起桌边草药,按着他要求将无名药草按着毒性排列,一一指出草药的名字。江映蘅见着宁衍栾深思,她瞥过桌边一位因为认错草药而服下毒草的弟子,紧闭双唇,待着讲师的判别,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直冒。
“没有问题,你可先行离开了。”
江映蘅松下原先屏住的呼吸,急急地离开了经韵斋内,不由感慨幸好顺利完成了识草课目,这最终考核之时,若是认错一株草药,都要被讲师要求自行尝草试毒,那才是真正的惩罚。与之想必,再度修行识草课目都不算什么。
她撇下思绪,飞奔着离开抱朴峰,只是下山途中,一道清朗声音在背后响起。江映蘅带着些被抓住的害怕转头,俨然是朝她微笑的方衍舒,一袭蓝袍站在石阶一边,面上表情不显,依旧是一脸温和的笑意。
“小师叔祖竟已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