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舟横。
江映蘅侧坐船舷,望着船头破开粼粼波光,一轮圆月悬在广阔荒野之上,她俯身着将手伸入水中,湍流的江水吻上手腕,缠绵着向前离去。她分出一部分神识,按着来途时的记忆,将行舟之下的水流改变方向,沿着南边一路向前。
她听闻身后悉索动静传来,右手拢着耳边碎发转身看去,一直怒目而视的小弟子困倦地坐在在行舟一角,虽说他仍旧停直着腰板,可眼睛已经微微闭起,头部上下起伏着。他迷糊之间见到江映蘅转头,便强撑着精神一眼瞪去,只是本就困得意识不清的双眼哪有威力,不过是如同初生羔羊一般,温和软弱。
“在下、一定会……紧紧地盯着你!”虽说他已经还有着点意识,可说出的话却掺上了睡意,含糊的咬字也说不清话语之中的威胁。
江映蘅疑惑地歪头,虽不知这敌意从从何而来,只是见着小弟子这般状态,她也确实无法在意。她只是抬手将竹帘放下一半,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视线,也顺手将江上的冷风阻挡在外,由着小弟子静静休憩,自己仍旧坐在船板之上,长剑置于膝上,冥想着打发时间。
顺着河流穿过平原,便到了重重群山之间,山脉间绵延的山林在江面投下阴影,穿过林间的微风带过弱弱的啜泣声,不知是树木哭泣,抑或是水中鬼魂的回响。圆月被伸向天穹的枝桠遮掩,只剩下隐隐的微芒照着行舟前头的深黑江水,迎面吹来的山风都带着些湿润的腥气。
江映蘅坐在船头,鼻尖有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味飘荡,她猛地睁眼,见着周围群山逐渐逼近,高耸的阴影站于行舟之上。她双眼巡视周围,右手缓缓伸出,紧握剑柄,等待可能出现的异象。
未等匍匐阴影中的诡物有所动静,先前被她放下的竹帘在一声巨响中飞起,挂在了雨篷上。原先已迷糊着沉睡的玉顷冲出竹帘,右手之中一把长剑已然出鞘,左手捏着一张黄色符纸,步履坚定着朝前迈步。只见玉顷手中黄符向前掷去,长剑凛然挥下,右脚踏步向前、压低上身,而后又是一招挑刺,嘴唇微动中念念有词。
“恶鬼——看招!”
不对,江映蘅见着玉顷神色灵活,但眼眸空洞,只呆板地看着前方,再多走一步便要坠入江水之中。她见着身边江水阴气缭绕,点点黑气萦绕在他的眼边,江映蘅迅速将这情况与宗门中的教导相联系,这怕是被水鬼遮眼了。
江映蘅叹气着伸出长剑,将踏步向前的玉顷绊倒在船沿,之后快速起身,伸手将他从靠近水边的船沿处拖起,扔回了雨篷之下。她环视着周围仍旧窜动的阴影,右手稍稍抵开剑鞘,借着锐刃划破手指,蘸着鲜血在行舟上留下几枚护身的符箓。
只是这有利有弊,虽说符箓能护佑身后的小弟子平安,可溢出的鲜血反倒将原先沉眠的水鬼再度唤醒,江映蘅在行舟之下游走的神识能感受到江面之下水流变化,夺多了几条方向不一的暗流。她侧立船沿,半隐半现的剑锋已然全部出鞘,成为群山中的唯一一点亮色。
“留在原地别动!”江映蘅一声呵斥,让清醒后一直在挣扎着起身的玉顷安静下来。
“这是水鬼作祟,你不过一介行骗之人,怎能单独应对!”玉顷脸色铁青,咬着牙大声怒吼,他扶着船身要从雨篷中走出。
江映蘅面容冷峻地看着他试图提剑闯出,便将左手握住的剑鞘掷出,控制着力道顺着玉顷的鼻尖擦过,还未飞出船沿便落在他脚边。她见着玉顷呆愣地停在原地,便转身继续盯梢着周围的阴气变动,只留下冷冷的一句话。
“你能照顾好自己便可。”
江映蘅见着缓缓攀附上船沿的苍白白骨,骨骼与船沿发出空荡的敲击声,船尾处已有水鬼爬上行舟,身形蹒跚间腐肉摇晃着露出白骨,水面上的腥臭味越发浓厚。她习惯性地挽出剑花,一身冷寂剑意肆意奔涌,震慑着水下蠢蠢欲动的水鬼。
先行将船尾的溺尸解决了。江映蘅脚步轻移,在小小行舟之上闪转腾挪,衣袖翩跹着飞掠行舟,落在了船尾一处不过巴掌的落脚点上。她见着溺尸张牙舞爪着转身,手中长剑划过一道白痕,便将溺尸的头颅斩断,长剑之上附着的清寂灵力涌入溺尸之中,断绝神魂与尸体之间的联系,只余一具尸体腐烂做白骨。
若是都如此处理,怕是今晚也走不出群山之间。江映蘅再度斩杀爬上行舟的水鬼后,她皱眉望着前方无边的群山,心念一动,便是有了些主意。
“你且在舟上坐下,别乱动。”江映蘅嘱咐着虽按着要求呆在原地,可手依旧不安分地朝着江中扔去黄符的玉顷,见着他勉强应答,便抬手将行舟之上的白骨重新抛掷水中,积攒后的灵力流转着勾勒出一道网络,将混乱的暗流一一解开,于江面之下汇聚成奔涌的水流,便直直地送着行舟一路越过群山,向着南方冲去。
群山放行,月入舟中。
玉顷见着行舟冲去绵延山脉,而后一道皎洁月光扫荡舟上的阴气,唯有船尾的点点暗红血迹才可证实先前的水鬼作祟。他紧握黄符的右手缓缓放下,心情复杂着望着前方重新坐定的江映蘅,她鬓边碎发沾染上江水,紧贴在脸颊之上,充满剑意的眼眸比舟下的江水还要清冷。
见着江映蘅如此冷峻,面色凛然若神像,玉顷也就沉默着在舟上坐着,在今晚之后,他才对明止道人所说的仙人有些模糊的认识。或许他真的认错人了,眼前之人并非出身濂溪江氏,也绝不是江氏来玄妙观中探听陈家二子被舍弃至寺庙之事。
陈玉顷的态度有所缓和,也不再似先前那般凶狠凝视着江映蘅,但碍着他惯来的世家风骨,也撇不下脸致歉,只在眼神中带着点愧疚,便一者船头冥想,一者船尾歇息,相顾无言着度过漫长黑夜。
迎着晨光,江映蘅调整着行舟汇入来往的船只之中,见着来去之人的诧异目光,她依旧是一柄长剑握在手中,于船沿之上练习着剑招。只是行舟难免限制发挥,她也就将剑招草草收尾,而后依旧端坐船头,借着江水迸流锻炼着自己对灵力的操控。
身边一阵掌声响起。
“好剑法、好身手!”
一艘行船缓缓上前并行,船舱中一位俊美侠士探头鼓掌,眼中多是对江映蘅的欣赏。一阵声响后,侠士掀开帘子至船头站稳,隔着江水与江映蘅对视,脸上是怡然自得的笑容。在他身后,一位身披薄纱的绝色女子缓缓走出,晨光倾斜在绸缎般的长发之上,稍稍滑落的衣裳露出洁白的颈部,带着些冰霜的眉眼间光辉流转,向着江映蘅抿嘴一笑。
“不知女侠是何出身?可要来我船上论道?”侠士朗声说道,右手前伸邀请着江映蘅。
“玄妙观下,此番便是去廉州有所要事。”陈玉顷尚在行舟之中打坐冥想,听着外头的动静,也就上前走出雨篷。见着位纨绔子弟打扮的江湖人士,他也就狠狠出声干涉,脸色肃穆地见对船的男子笑容渐淡。
“原是玄妙观的高人,在下便不耽搁要事,山高水长,来日再会!”男子笑容勉强,却仍旧强撑着豁达的语气,待得说完后,便一甩绣走回船中,余着那位绝色女子瞥过江映蘅腰间的弟子玉牌,意味深长笑着点头。
“来日再见——”如同珠玉溅落的声音传入江映蘅耳中,“九华洞天的小修士。”
这番对话倒是在江映蘅的预料之内,先前女子款步走出,一身光华流转便不似寻常人物,便是灵力蕴于肉身,那宛若瓷器般完美的四肢也充满着灵力锻体的迹象,何况她未等玉顷报出名号,便先行注意到腰间的玉牌。江映蘅心下了然,想必这女子与她同为修士。
行舟再度启程,自昨晚赶路后,离那廉州也越发接近。
这航道越发繁荣,为了避免不变要的注意,江映蘅也就带着见躲入雨篷之中,将竹帘放下遮住,只留些影影绰绰的影子留在竹帘的间隙。待得坐在舟中,江映蘅与陈玉顷软和下的眼神对视,想起了先前他出头之事,也就开口询问,趁早了解了二人中间存在的矛盾。
“我倒是好奇,今日你为何为我应答,昨日不还将我视作那满口谎言的招摇骗子么?”江映蘅挑眉看向陈玉顷,缓缓说道。
她便看着陈玉顷脸色如常,只是哑口无言,眼珠转动着憋不出几句话来。江映蘅只是勾着嘴角,幽幽的笑意在眼眸中浮现,期待着看着陈玉顷僵在原地,等着他开口解释。
“我先前是错怪仙人了,”陈玉顷咽下喉中翻涌的唾液,他向下瞥见江映蘅膝上的长剑闪烁冷光,闭上眼稍稍组织了言语,“便是听着仙人姓氏,便先入为主断定仙人是那濂溪江氏来寻我笑话的探子,这才出言不逊。”
这便是巧合了,她不就是濂溪江氏出身?江映蘅将他脸上的五官一一辨认清楚,确是有着廉州人的样子。只是与濂溪江氏有些隔阂的氏族不过寥寥,南陈北李。既然这般有仇——
“你是廉州陈家二子,陈致宁。”江映蘅低低说道,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