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宁叹气:“仙族堕魔得面对怎么样的心魔啊?他还能在这种情况下一路成为魔君。”
她对此感到怜悯,“而且照君上所说,他还被亲父和家族逼杀。若非他命硬,怎么能活呢?”
赫连炤瑾沉默了片刻。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垂下眼睛,轻飘飘道,“反正死了就是一了百了,活着不过是多赚了些时日。”
闻人宁笑了笑,“君上说得对,就是因为这样,才无论怎么样都想变强是吗?”
赫连炤瑾看了她一眼,“你今日话很多啊。”
“我哪一日话不多了?君上净会污蔑我。”闻人宁撇了撇嘴。
她殷勤地跪坐起来,替赫连炤瑾斟茶,“我是特意来慰劳君上,给君上端茶倒水,磨墨濡毫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赫连炤瑾矜持地享受了闻人宁的殷切,接过茶抿了一口。
茶水温润,带着一丝独特的草木清香。
他动作一顿,看向了闻人宁。
闻人宁手指蜷缩了一下,坐好微笑着看着他,语调平和如春日的湖面:“怎么了?不好喝吗?”
赫连炤瑾道:“这个茶……”
“这个茶是安神补脑的,觉得有些困是正常的。我还加了些桑葚,所以可能会有些酸,味道喝不惯吗?”闻人宁平静道。
赫连炤瑾没有回应,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闻人宁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然后,她看见赫连炤瑾握着茶杯的手动了。
他仿佛只是品味了一下余韵,又低下头,就着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几口,将那可疑的茶水咽了下去。
闻人宁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掌心。
又静默了片刻,赫连炤瑾放下茶杯,杯底和桌案碰撞发出轻响,“没有喝不惯。”
“那就好。”闻人宁绽开笑容。
她站起身,“我便不打扰你批公文了,我还做了点心,一会让孔令给你送来。”
赫连炤瑾注视着她的背影离去。
片刻之后,板着张脸的孔令端了盘小巧可爱的糕点进来了。
“点心放着就行,你回去吧。”赫连炤瑾又没抬头。
感知到孔令放下糕点之后,依然站在旁边,他抬起头,“什么事?说。”
孔令盯着那盘糕点,内心极度挣扎。
糕点是闻人宁亲手做的,所以她亲手放了永夜昙花瓣的粉末和灵草。
本来是没什么,但是先前闻人宁送来的茶水里放了的草药,跟这二者相合就成了毒药。
闻人宁为了不连累孔令,所以叫孔令每回送的糕点都挑不出错来,毕竟加点花瓣和灵草怎么了?用料考究,甚至蕴含灵力。
就算东窗事发,也是她茶水的问题。
但是问题是,这是在给一个尊者下毒。
赫连炤瑾真的有参与镜花之夜的血案吗?
孔令不禁开始怀疑这一点,毕竟他们没有人能够肯定,但是每一件事情连在一起看起来就是赫连炤瑾参与其中了。
如果赫连炤瑾没有参与,那他们岂不是在帮万恶教去除一个心腹大患?
他知道闻人宁眼里,什么都得往复仇后面放。
可不管有没有这回事,他们将此事说出去有谁会信,有谁会上心呢?
孔令还在进行思想斗争,赫连炤瑾已经吃了两块糕点了。
“她做得味道不错。”赫连炤瑾道。
孔令回过神,看着已经缺了两块的点心,眼前一黑。
他只能寄希望于赫连炤瑾还没喝茶上,“赫连君上喝过茶了吗?”
“她给我的茶,很好喝。”赫连炤瑾嗯了一声。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孔令都绝望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要吃。”
“你在说什么胡话?”赫连炤瑾皱眉。
尽管孔令确实之前疯疯癫癫的,状似不经意实则很刻意地在他面前讲什么,小孩因为吃了陌生人的东西被拐走的故事。
令人啼笑皆非。
孔令绝望地看向赫连炤瑾,破罐子破摔,“不是,赫连君上,你就不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对吗?”
“有些困?”赫连炤瑾问。
“宁宁跟你说是什么茶?”孔令问。
赫连炤瑾:“她说是安神茶。”
“完犊子咯。”绝望的孔令绝望地笑了一声。
赫连炤瑾问:“怎么了?”
绝望的孔令回答:“你现在嘴唇乌黑啊哥。”
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了,等到赫连炤瑾一命呜呼以后替闻人宁顶罪,说这一切都是他干的。
赫连炤瑾闻言,用指腹擦过自己的下唇,低指尖并无异色。
他神色未变,反而近乎固执的平静,甚至替闻人宁找好了理由,“她说加了桑葚的。”
孔令已经开始直言不讳了:“你觉得桑葚能这样吗?”
赫连炤瑾说:“那许是我喝的太多,补得太过了。她留给我的茶,我是该珍惜点,留着慢慢喝才对。”
孔令现在都开始可怜赫连炤瑾了,还被蒙在鼓里。
反正赫连炤瑾都要被毒死了,也无所谓了。
于是孔令道:“你还不明白吗?她要杀你,你能不能清醒一点?”
预想中的暴怒没有降临,赫连炤瑾只是微微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近乎惨淡又带着点自嘲的笑容。
“但是我很耐杀。”赫连炤瑾却说。
孔令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赫连炤瑾说:“这点毒性不算什么,跟我父兄的手段比起来,不足千分之一。”
孔令难以置信地看着赫连炤瑾手臂上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经络慢慢褪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
他亲眼看着闻人宁下了致死量的草药,居然对赫连炤瑾不疼不痒吗?
“被关起来的时候,我那些兄弟都铆足了劲想要杀了我,毒杀是里面再寻常不过的手段了。我对毒有耐性,这点毒不算什么。”赫连炤瑾看着自己的手臂,语气是令人心惊的漠然。
孔令这回是真的心如死灰了。
想过刚刚那波自爆式坦白,这才是真正的绝望。
这下好了,赫连炤瑾没事,他跟闻人宁都得死。
他这波卖队友实在是致命的失误。
岂料赫连炤瑾只是轻轻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疲惫,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她是小孩子心性,喜欢玩闹,恶作剧制些毒药来玩而已。”
孔令不可思议地看向赫连炤瑾。
这个理由太苍白了,谁都不会信的。
赫连炤瑾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轻声道:“你回去吧。”
孔令迟钝地挪动了一步,然后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合上门之前,他又往里面看了一眼。
赫连炤瑾依然坐在桌前,手边放着那盘点心,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雕塑。
这是在自欺欺人吗?
孔令觉得这依然是完蛋了,因为赫连炤瑾好像是真的……
但是闻人宁不会放弃的,闹到后面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只剩下绝望的孔令回到闻人宁的院子,闻人宁等候多时。
“成功了吗?”闻人宁问。
孔令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闻人宁毫不意外,“我也没想过能成功,但总有点削弱效果的。重要的是,我能找机会杀了他。”
回想起赫连炤瑾方才那极力为闻人宁开脱的模样,孔令犹豫道:“你真的下定决心吗?”
“宁宁,你有为他动容过吗?”孔令忍不住问。
他这段时日里见闻人宁和赫连炤瑾相处,全然不似无情。
他并不觉得闻人宁是真的不在意。
烛火在夜风里发出“噼啪”一声脆响。
闻人宁别过脸,“……没有。”
孔令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叹息一声,离开时轻轻合上了门扉。
不过多时,傀儡捧着个盘子进来了,漆盘上摆着一串琉璃风铃。
一串晶莹剔透的琉璃罩里困着流萤,忽明忽暗地飞来飞去,如同会呼吸的星子。
这个木愣愣的傀儡如今多了一丝人气,话多了不少:“君上准备的,我来替小姐挂在床头。”
闻人宁沉默着看它系上风铃。
琉璃罩子轻轻碰撞,发出空灵的声响,霎时被那点点流动的萤火照亮了一角。
她之前跟赫连炤瑾逛过集市,见过那串听久了会做噩梦的骨风铃,当时还在惋惜,像萤火一样那么漂亮却会做噩梦,所以没有买。
因为她知道她的噩梦是什么,她不想连梦里都是被血侵染的花岛。
而这一刻相似的风铃就挂在她的床头,她不会再做噩梦了。
“像萤火虫一样,很漂亮。”傀儡挂好风铃,似乎有些雀跃地看向闻人宁,像是等待她做出什么反应。
然而闻人宁只有沉默。
“我今天有点累,想睡下了,你替我谢过君上。”闻人宁哑声道。
傀儡愣了愣,看着有些无措,“……好。”
它跟来时一样,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拢。
傀儡离开之后,闻人宁枯坐在床边很久很久,不敢再看那串风铃。
风铃兀自轻吟着,温暖的荧光映照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安静下来她无法不去想,想这个风铃是怎么来的,想流萤是不是赫连炤瑾亲自捕捉的,想赫连炤瑾是不是一直都记得市集上的那串骨风铃。
想赫连炤瑾知不知道她动的手脚,想赫连炤瑾疼不疼……
她甚至无法骗过自己,她又何曾不动容?
但是,那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