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尧后撤与沈念拉开距离的同时,苏惑音调一转,沈念脚下的土地突然塌陷,旁边的土地升高没有落脚之处,霎时间泥石飞溅。
沈念与玉明盏周围的地面被分割为数块,掩映着唐尧的身形。
沈念周边的灵力一滞,从无形化为有形,如水那般荡碎四周的巨石。
唐尧将南斗星律化阵挡住飞来的碎石,啐道:“草!他简直不是人!”
接着暗骂苏惑是废物。
远处的苏惑垂眸,在认出玄烛剑法的同时拨弄琴弦,七支飞箭瞬间成型,从各个角度直指玉明盏。
琴音化形如裂帛,七支金色飞箭,每一支都带着近乎冷冽的杀气。
沈念没有旁的选择,旋身荡开所有的箭,唐尧却找到了可乘之机,引动七杀星灵力从侧面打中玉明盏,风诀过来把她劫走。
沈念雷诀封唐尧的路,一阵呕哑嘲哳的声音贯耳,打断他的雷诀。
兵阵内,十里八方的阴气忽地压了过来,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之声,一只只白森森的手爪、妖鬼,破土而出。
十六年之前,苏惑一人的战力可抵千军。
经年累月含着不甘的修炼之后,她的修为只会变得更深。
琴音抽成有形的红线,随着她的拨弦,附着在妖鬼的四肢上,宛若天罗地网。
沈念转眸看向周边被她召出的妖鬼,是无数他在仙宫某处看见的造像、画像、名字的主人,在时间的长河中早已陨落的前辈。
宫调·君莫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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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尧在兵阵中如入无人之境,熟练地绕过数个妖鬼聚集之地,向着越来越深处去。
玉明盏看出他有办法寻路,便没有妄动。
唐尧带着她穿过兵阵,一下子重见天日,在即将转成平面的圆盘上站稳,掷出七星链,玉明盏感到全身被捆缚住,七星链的重量压得她一只膝盖抵在地上。
唐尧自认为修为比她高,向她施放威压想让她跪下,玉明盏却是怎样都不动。
苏惑就在两人视线范围内,皮肤透白如玉,鬓角有两绺乌发垂落,右手指甲比左手稍长,细看会让人联想到世家的琴女。然而,她运用灵力时指尖隐隐约约地挑起几丝黑气,看得玉明盏直皱眉。
她有心魔。
苏惑凝神在处理沈念,唐尧须得自己取仙骨。不及他拿出刀来,玉明盏道:“你脑子抽了选了个有心魔的人合作?人家入妖把你杀了都未可知。”
唐尧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玉明盏脸色还是很白,就连呼吸都大进大出。
他道:“祥音天君的亲传弟子,你懂什么?”
唐尧袖中抽出一缕寒光,玉明盏微妙一笑,道:“哦,亲传弃子。”
唐尧还未眨眼,一只形如豹子的妖兽朝他扑来,张口便源源不断地吐出白雾,唐尧脖颈已在它两颚之间。唐尧心下大骇,准备剖玉明盏仙骨的薄刃抵住它的牙齿,发出铿锵之声。
白雾触到皮肤传来大片的寒意,不知何时化为一柄玉白的剑刃抵在喉间,玉明盏膝盖已牢牢抵住唐尧的前胸,他被压迫在地,七星链不知何时崩碎在一旁。
唐尧难以置信。玉明盏之前的虚弱,难道都是装的吗?可是她脸色苍白如纸,苏惑与沈念周旋时,又为何不帮沈念呢?
“你竟然……无患木……”
玉明盏手中握着一截黑色的木头,侧面镌刻着流溢金光的妖家符文。
无患木,名之以驭之,柳氏独门的妖家法器。自从进入兵阵,三步止的毒素渐渐被控制,玉明盏一直在趁沈念拖时间时悄悄聚集灵力,此刻灵力已经恢复了大半,压制三重的唐尧绰绰有余。玉明盏操控不了比自身修为更高的妖,故而刚刚只是用现有的妖力凝了一只漱月妖兽。
玉明盏竖着耳朵注意苏惑的琴音,器修一旦不完成手上的曲子,而出了差错,会遭到严重反噬。一旦近身,器修脆弱不堪。玉明盏不担心她短时间内会来妨碍自己。
“唐,公,子。灵水玉和命,选一个吧?”
熟悉的语气在唐尧听来异常刺耳,他气得涨红了脸,随之竟是大笑起来,一头蓬乱的乌发随着他的笑声而颤:“堂堂毕月元君徒弟、烛照台门下,竟连灵水玉之说都信吗?”
他目光陡地一凛,分明处于弱势,却昂着头挑了挑眉,睨着玉明盏道:“师妹想要灵水玉,无非是要长生,或是给人续命……咳咳咳……”
玉明盏被他那声师妹叫得一阵恶心,膝盖施力压得他咳嗽。
“此事,咳,何不问你师兄呢?你何以如此相信他,你师兄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玉明盏并不全然信任沈念,但她不愿与唐尧多废口舌,时间拖得越久,苏惑若是腾出手,事情会变得无比复杂。
玉明盏收起无患木空出一只手,电光石火间卸去唐尧的右臂,那柄玉剑已经削去唐尧披散的长发,他的脖颈很快撕开一道薄薄的血口。
唐尧痛得大叫,直到整条错位的手臂传来令人不快的麻木。
他竟然又笑了:“所谓起死回生,所谓长生,这些事情,灵水玉都不能做到。如果它能做到,何以自古只有十二仙长生?何以归虚仙尊未能享有无尽形寿?何以天下争斗不休,你又何曾听过有谁真正起死回生?”
玉明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巫山神女神通广大,到头来只能造出一个又一个生不去死不就的鬼仙!什么灵水玉,什么神药丹砂,都是那群天赋异禀之人修得太好,害怕一身修为尽废,害怕终其一生化为一抔黃土,不得不催眠自己而造的诳语!所以,你还想要吗?”
原以为这番话会让玉明盏幻想破裂、失望或崩溃,而玉明盏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一丝犹豫没有地道:“要啊。”
她凑到他耳边,玉剑的杀意一寸一寸地成型:“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为何不要?”
玄烛剑法·朔月剑意触到命脉时,唐尧脑内一片空白。
承载着日月悬晷的圆盘,在这一刻来到了正好与地面平行的角度,正对着中天的悬日。
他和玉明盏,恰在离日月悬晷最近的地方。
唐尧在剑意出现的时刻,将掌心画好的符文拍向圆盘,灵力承载着这些符文流入那个小小的、圆盘中央的法器。
那是一段唐家密语,用以触动日月悬晷的变阵,可以逆流时间以回溯,也可以将时间加速。
唐尧所用的,是一段回溯的密语。
世人皆知归虚仙尊与玄晖元君共同制造了日月悬晷,却鲜有人知——
玄晖元君,姓唐。
玉明盏对日月悬晷骤然涌起的灵力毫无防备,那股力量将唐尧拍飞远离,同时将玉明盏拉入其中心。
唐尧的脖颈鲜血喷涌,修道者不会单单因为失血而死,但那是玄烛剑法,差点砍断他的头,靠唐尧的修为他愈合不了那伤口。
他必死无疑。
唐尧像是破布娃娃那般重重摔在地上,身上骨头多处断开,他的意识正在渐渐流逝。
恰好,他摔在地上的角度,面朝着那块巨大的圆盘。
和外界一样,日月悬晷也正值初冬,朔风带起飞雪,将玉明盏层层裹挟。日月悬晷的本体附近绽出仙家灵力,那朔风忽然开始逆流,连带着飞雪划出的一道道痕迹也换了方向。
那是回溯开始了。
玄晖元君留下的密语,触发的回溯与寻常回溯不同——它不会把人拉入一个遥远的时间节点,而是将过去重现。
所有的灵力都是真的,阵法亦是。
唐尧心有不甘,可他的唇畔,缓缓地挂上了一丝笑容。
日月悬晷的底盘伸出了无数的缚神链,玉明盏风诀想躲,但链条实在太多,她被封住走位,庞大的灵力一下子将她拍在地上。
缚神链咬住她的四肢百骸,瞬间挤破皮肉,勒出底下的白骨。
玉明盏痛得甚至叫不出来。
她明白过来为何缚神链可以困住仙神——它们封住了她每一条经脉,暴力地钳制着她的仙骨,就连神魂都几乎被撕碎。
不过玉明盏觉得,也许她等不到缚神链绞碎自己的时刻。
她艰难地抬起头,她的面前是无数个仙家人的虚影,她独自一人在这里,没有退路,千刃所指。
这阵法之中无比璀璨的仙家灵力,她曾亲眼见过一次的。
诛仙阵开,万魂陨落。
玉明盏尚有一些修为,可以支撑片刻,当时的巫山上,大部分都是手无寸铁、不曾修炼的凡人。面对一群怀着至宝的凡人,仙家不惜以诛仙阵杀他们。
夺家,夺法宝,夺仙骨。
还有什么是仙家人做不出来的?
诛仙阵开得很快,玉明盏的神魂本就破碎,坚持不了多久。
她只觉得身体被撕扯,体内的神魂即将被融去,就连意识都要消融,那是一种伴着酸涩的、极难受的痛感,像是一万倍的凌迟。
原来没有活下来的巫山人,那时是那样痛。
她的意识不受控制地飘走,这种濒死的感觉很熟悉,而这一次是最真实的。
这是琴剑仙陨落前的时间节点,琴剑仙都承受不住的诛仙阵,玉明盏如何能活下来呢?
很多次地,玉明盏总觉得自己像是蚍蜉试图撼动巨树,她似乎一直在以自毁的方式从困境中脱身。
弱者想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必得以卵击石。
以卵击石,可能会死。
不以卵击石,必定会死。
那是玉明盏对毁灭与消亡,不绝的心魔。
她这一刻才发现,原来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把自身导向和族人一同覆灭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