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的尘缘、琴剑仙最后的人生,在云吟眼中结成泪珠。
他的视线在沈念身上逡巡,墨色瞳孔之中倒映出沈念的脸。直到那滴泪珠断线滚落,云吟释然一笑道:“动手。”
玄烛剑意穿心而过,一如箭矢。
一缕残魂,如墨入水那般散去。
余下的丹青被风裹成一卷,沙沙地掉入沈念掌中。众人凑上去一看,原是一幅女人画像,身姿挺立,腰间佩剑,手中抱琴,笑得清澈如孩童,眼神仿佛透过画像看着执笔之人。
只这一眼,这幅画像便从底部烧了起来,散作尘烟。
因果完成的刹那,四人便从回溯当中脱出。数不清的因果线,聚成一片,成了一块小小的日晷。无论面向哪里,那代表日影的小小金线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是了,尘缘散尽,明路自现。
是贺明朝接下了日晷,情知它会带他们去日月悬晷的本体、琴剑仙最后的陨落之地,他走上前去想要拍拍沈念的肩膀。刚刚抬头,无相鉴却感知到沈念身上威压般无法抑制的灵力波动。
沈念耐人寻味地看着刚才接着画卷的手掌,平日里控制得好好的杀意、灵力外散,只他自己知道,此刻全身的仙骨比洗髓之时还要疼上三分。
离他最近的玉明盏竟感到一丝刺骨的寒冷。
平日里对她还算温和的师兄,当下让她彻彻底底地明白:杀意是凛然的,杀意是有形的。在她看来,此时此刻的师兄比万籁更恐怖,因为没有底。
只是,那杀意不是冲着她的。
三人静静地等着,沈念花了一些时间才恢复平时的样子。
玉明盏睨着他,恐怕从此之后,师兄再不是她原本心里的师兄了。
沈念的灵力波动还未平稳下来,他提着剑转身道:“我刚才破境……”
“到七重了?”贺明朝打断他。
沈念淡然笑着点头:“走吗?”
得到贺明朝、柳映星的肯定后,他又询问地看向玉明盏,等她也颔首之后才风诀启程。
一路上并不太平,仙宫关进来的妖源源不断地出现,看样子是一直有新的妖被骗进日月悬晷,却没有一个修道者进来驰援仙宫弟子。归虚仙尊与玄晖元君给日月悬晷附着的术法便是开启之后妖通行无阻,而有仙骨的人必须通过羲和仪。
几乎所有的羲和仪都在玉明盏手上。
沈念和贺明朝在前方解决,贺明朝没忍住道:“仙家法器,只有妖进得来,实乃讽刺。”
月转星移,风诀的速度很快,就要来到仙宫极北之地时,玉明盏忽然停了。
在她身后的柳映星看着她在空中咳出一口血来,藕白的脖颈、手臂浮出青紫色的经脉。
玉明盏在回溯之中还没有太大的感觉,在因果完成之后,一口气放松下来,三步止趁虚而入,猛地给她的心脉来了一记重击。
柳映星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刚刚解决几只妖的沈念与贺明朝折返回来。
玉明盏发作的样子,沈念十分熟悉,然而这里没有医师,更没有毕月元君。
沈念一瞬间冒出了许多冷汗。
柳映星无不担心地解释道:“盏儿她身上有妖家奇毒。”
贺明朝与宋鹤也有几分交情,了解一点点医道,便问:“能渡吗?”
柳映星道:“能渡我娘早在柳家就给她渡了。”
事情一下子变得棘手。
如今玉明盏这样,痛得虚汗淋漓,走路都困难,如何能过得去日月悬晷?
柳映星的怀中,玉明盏却挣扎着两片发白的唇瓣,竭尽全力道:“别停……”
贺明朝几乎是下意识反驳:“如何能不停?妖家奇毒千奇百怪,一种有一种的解药,放着不治谁知后来会如何?”
柳映星道:“不赶路就有办法治吗?”
玉明盏看向自己的袖子,动了动手臂。
柳映星会意,从她袖中暗袋摸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那是玉明盏重伤后、不得不洗髓时,宋鹤给的丹药,能止痛。
柳映星把药给她喂了,还是放不下心来:“这样能行吗?”
玉明盏靠在她怀里轻声道:“我想要……灵水玉。”
柳映星心中复杂。
她是最清楚玉明盏性格的人,只要死不了,她便会以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神魂作赌。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疼得厉害时,玉明盏极想闭眼,却还是撑着眼皮,与师兄目光相接。
师妹的眼中,盛着疼出来的眼泪,还有满得快溢出来的恳切,难过又无助。
沈念看得心颤。
贺明朝道:“要分头吗?留人在这里陪着她。”
玉明盏摇头。
柳映星道:“盏儿不会甘心的。”
触碰到羲和仪、来到日月悬晷的机会,岂止千载难逢?
因果组成的日晷不知何时会熄灭,日月悬晷又常变阵,再耽误下去,能否找到琴剑仙陨落之处都是未知数。
更何况,他们都走到了这一步。
天人交战了片刻,沈念道:“带着她吧。”
他无法拒绝那样的眼神。
沈念尝试了很多带着玉明盏的姿势,还是让玉明盏趴在他背上,她会舒服些。
他们不知自己在回溯之中时,外界过了多久。当下已经是望月,日晷所指之地,是追着月沉的方向。经过一座没有涟漪的巨湖,天上湖中,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月亮。
玉明盏在毒发之中,也就不适合用风诀的速度带她。几人放慢脚步沿着湖走,人映在湖面上,竟清晰得不似夜里的倒影,比弟子腰牌投射的镜影更逼真。
仙宫也有这座湖,无论周围是否白雪皑皑,都终年不冻,宛若天地之明镜,称之为镜湖。
贺明朝不愿大家士气低落,经过这里,恰好想起一些趣闻:“传说此湖能照出人的真心,咱们平常也不会来此偏远之处,要不然探探这传说虚实?”
柳映星不以为意:“我就先不照了,我怕照出来全是对你们仙宫人的讨厌。”
沈念背上闭着眼的玉明盏隐约听见这话,唇畔忍不住染了笑意。柳映星这话倒是真的。
贺明朝按耐不住好奇,率先俯身朝着镜湖。他的正脸和下巴清晰可见,过了一会儿,他的脸被沈念的样子所取代,且是他记忆之中与他勾肩搭背、共饮共游的沈念。这幅画面被金黄色的浮光所染,那光的灵力透着一些温暖的感觉,金丝丝地照在几人的身上。
是他对沈念的信任。
贺明朝笑眯眯的,仿佛马上要掏出他的折扇摆姿势,对自己真心的满意洋溢在空气之中。
沈念的镜湖之影,则是一颗**裸的心脏,由那心脏长出赤色与红色的烟气,它跳动得明显,乍看之下还有几分骇然。
这倒是真的照出了真心来,是一颗正在滋长的真心。
他们又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镜湖之中却没有显出这些情感所对应的人。
贺明朝道:“日月悬晷的镜湖还是没有真的镜湖好用,毕竟是赝品。”
沈念轻轻掂了掂背上的玉明盏,还捏了捏她发冷的手。
他温声道:“想试试吗?”
沈念耐心地等着玉明盏。他感到师妹紧贴着他的身体,四肢动了动,胸腹一收一缩,呼吸得有些吃力。
玉明盏之前在路上颠簸得有点难受,在沈念身上缓得一会之后,点了点头道:“好。”
她的脸颊和头发蹭着他的颈肩,沈念觉得有些痒。
沈念便背着玉明盏稳稳地蹲下,单膝跪地,托着她侧了侧身子,让她的脸露出来、映在湖面上。
丝丝缕缕的黑气在湖面上滋长。
过了一会,大半的湖面都被黑气侵蚀、吞噬,放眼望去没有一处明亮,如同墨染。
玉明盏眨了眨眼,湖中的自己也跟着眨了眨眼。
其他的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无边无际的、黑暗得令人绝望的……
恨意。
沈念也愣住了。
玉明盏看着自己的脸,它几乎要被吞噬。旁人看不见,她自己是知道的,那湖面之下,还深埋着诸多的善念与幸福,甚至她还怀有巫山人天生对万物的慈悲、对所有所经历之爱的感恩与珍惜。
只是在恨意之中,这些都不重要了。
三步止带来的痛感有些麻木,她习惯了。
柳映星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她想过盏儿恨仙宫,恨神魂,恨天命。
独独未曾想过,玉明盏最恨的是自己。
玉明盏的眼中倒映着那一点点未被黑暗侵蚀的,自己的脸。
她从未告诉过旁人,她的名字是姐姐起的。
“希望你是一盏明灯,照不得他人,便照着自己,一生平安喜乐,如此足矣。”
一盏明灯么?
玉明盏淡然一笑,把脸埋进沈念肩上,松香扑面而来。
“走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