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样?”终究还是叶忖度先打破了这沉寂。
“身在冥玄宗,我自是安然无恙。可……”子不识追忆道,“我心中所想念的,仍是当初跟随母亲在村子里的那五年。如果那夜,你父亲未曾……”话至此处,他喉头一哽。
“是我叶家负了你。那日听完你的话,我回去后,思索了很多,方才彻悟……你,何错之有?”
“你……你说什么?”子不识猛地回首。这句话的确出自叶忖度之口。
“你无错,阿英……俞英阿姨亦无错,纵是这冥玄宗,亦无错。”叶忖度牙关紧咬,一字一顿。
“你这向来骄傲自大之人,竟也能说出这般言语?可是真心?”子不识依旧满腹狐疑。
“嗯,真心。”叶忖度长叹一声,“只是,这真心,偌大一个盈光宗,唯有我一人拥有。你我本该情同手足。”
“若明暗二宗没有那许多嫌隙,我们定能长久相伴下去。”子不识缓步走向栏杆,凭栏远眺,夜风拂动他的衣袂,猎猎作响。
月色愈发温柔,如一层薄纱,轻轻笼罩在二人身上,竟在这剑拔弩张之地,生出一丝久违的温情。
“……可还有转圜之机?我向冥玄宗请命,愿予盈光宗一个弥补的契机。”叶忖度亦靠上栏杆,目光望向子不识,沉声问道。
“你觉得呢?此等大事,岂是你一人所能决断的?”
“若真有那一日,我做到了……你可愿,原谅我?”
“为何要我原谅你?”子不识反问。
“不识,对不住。”叶忖度愧疚地垂下头,月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说过,此事不是你的错,你根本无需弥补于我。”子不识伸出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不是我的错?”叶忖度茫然抬头。
“你啊,终究还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叶忖度。”子不识露出一抹苦笑,“我母亲之死,与你何干?你又何须向我道歉?”
“可……终究是父亲他……”
“你爹是你爹,叶忖度是叶忖度。罢了罢了,反正我从未怪你。”子不识摆了摆手,翻了个白眼。
“那……你便是原谅我了?”叶忖度闻言,喜上眉梢,“太好了!那我们……”
他话音未落,便欲上前,与子不识执手相拥。子不识却身形一闪,冷声道:“不要过来,离我远些。”
“等等,我还有话要说。”叶忖度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可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布料时,却又犹豫着缩了回来。
“你说。”
“你今日前来,当真只为送礼?”
“你为何还对此事耿耿于怀?我已说过好几次,绝无歹意。我子不识,岂是那等阴险行事之辈?”
“那你赠予文宗主的礼物究竟是……”
“抱歉,无可奉告。”子不识言罢,转身便走。
叶忖度却再次阻拦在他面前。
“让开!”子不识低喝道。
“小声些!你是想将这巡夜的兵士尽数引来不成?”
“叶忖度!”子不识厉声质问,“你将我引至此处,便是为了套我话,是也不是?”
“我……你又干嘛动怒?还真是跟儿时一样,总在我面前肆意使性子。”叶忖度望着他怒极的模样,一时手足无措。
“好,我暂且不气。你先说清楚,你究竟想对我做什么?”子不识停下脚步。
“我……便是想与你赔个不是。”
“好,我已原谅你。现在,可否放我离去?”子不识再度问道。
“你……”
“若再吞吞吐吐,休怪我手下无情了!”子不识耐心耗尽,指尖鬼气缭绕。
“你又恼火了?是,我便是想弄明白,你送给文宗主的究竟是何物!万一……万一其中藏有祸心呢?”叶忖度见状,索性摊牌。
“说到底,你终究是不信我。”子不识心灰意冷,冷笑道,“叶忖度,我何必在此与你虚耗光阴?”
言罢,他毅然转身,却不想一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原路已断,去路被封。
“若我不主动撤去此阵,你插翅难飞。”
“我明白了。”子不识的声音降至冰点,“原来你也是来抓我的。我当真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怒火中烧,他再不迟疑,周身鬼气暴涨,一柄通体幽蓝的鬼刃凭空而生,挟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取叶忖度心口。
可叶忖度却闭目而立,未曾闪避。
“你疯了!不要命了!”子不识见他视死如归,心中一惊,硬生生在千钧一发之际收回了鬼刃。
“我只想让你冷静下来。”
“休想!”子不识怒喝一声,调转刃锋,疯狂地劈砍向那无形的结界。然而,他每击出一刃,便觉自身法力在飞速流逝。不过片刻,他便已法力不济,面色苍白。
子不识低吼一声,祭月石骤然亮起,一股强大力量注入鬼刃之中。
“放弃吧。此物,本非结界。”见子不识强撑,叶忖度终是不忍,道出了真相。
“什么?”子不识攻势骤停,鬼刃直指叶忖度咽喉。
“放心,为了络影,我不会取你性命。”叶忖度缓缓道,“此术名为‘圣光之狱’,乃文宗主亲传。听闻令尊当年,便是败于此术之下。身处其中,法力便会被源源不断地吸食,直至枯竭。不过,你有祭月石护体,倒也无性命之忧。”
“叶忖度,好一出戏!假借道歉之名,竟是为了害我!”子不识只觉浑身发冷,失望透顶。
“不然,如何能困住你?”叶忖度脸上温情的假象褪去,露出一丝冷笑,“可惜,终究未能从你口中探得虚实。”
“我竟如此信你,你终究……”子不识的声音颤抖起来,“叶忖度,你卑鄙无耻!与你父亲,一般无二,蛇蝎心肠!”
“只要你法力未尽,我便能困你一世。不如说出实情,那盒中之物究竟是何用意?我便饶你一命。”叶忖度衣袖一挥,子不识召唤出的所有鬼刃瞬间化为齑粉。
“盒中的礼物,你们自己打开一看,不就知晓了吗?我相信文宗主,他见到……定会‘喜欢’的。”子不识忽然诡异地一笑。
“还想用老招?今日,你已无机可乘。”叶忖度冷哼一声,圣光之狱大盛,无数条金光流转的锁链破空而出,如灵蛇般瞬间将子不识捆得结结实实。
“此术,便是专为祭月石传人而设。当年,连你父亲都未能挣脱。”叶忖度步步逼近,修长的手指猛地扼住了子不识的脖颈。
“墨池弟弟,如今长大了,倒敢如此与兄长说话了。”他俯下身,在耳边低语。
“你我……早已恩断义绝,情义尽消。你……再如此称呼,只会令我……作呕!”子不识挣扎着,从齿缝中挤出每一个字。
“你如此痛恨你的杀父仇人、杀母仇人,就那么……想报仇吗?”叶忖度终于问到了最关键之处。
“不错。但在此之前,我必先取你性命!”子不识恨意已深入骨髓。
“这一切,你怨不得旁人,只因你是子不识!他们,皆是为你而死!”叶忖度吼道。
“看来,你我之间,唯有敌对一途了。”子不识死死瞪着他,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滴落,“叶忖度,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哦?”叶忖度发出一声嗤笑,“如今你身为阶下囚,还谈何报仇?”
他手腕一翻,一柄寒光凛冽的青龙剑已然在手,剑尖直指子不识眉心。子不识见他终下杀手,反而冷笑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
再睁眼时,子不识却愣住了。身上束缚着他的金色锁链,竟已尽数断裂。
“你走吧,莫要再回来了。”叶忖度背对着他说道。
“你又想怎么样?”子不识实在猜不透他这番操作。
“今夜之事,便当从未发生。”叶忖度道,“圣光之狱与外围的幻阵,我皆留了缝隙。趁士兵还没来,速速离去。”
言罢,他再不回头,走出了亭子,只留下子不识一人,怔怔地立于原地,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孤寂。
“叶忖度,我一定会回来的。你想跟我彻底断绝,我岂能让你如愿!”子不识对着他决绝的背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喊。
“有我叶忖度在,你也休想得逞!”远方的声音,坚定而冰冷。
望着那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子不识不再迟疑,趁着夜色掩护,化作一道鬼魅般潜入黑暗。
“忖度哥哥,对不住……墨池弟弟,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
***
子不识循着那幻境的罅隙,不多时便寻到来时那面高墙。他足尖在墙头一点,身形轻盈地翻了过去。
此时已过子夜,万籁俱寂。子不识一眼便望见那棵老树下,俞秋毫正蜷缩着身子,睡得正沉。他快步上前,轻推其肩:“秋毫,醒醒,不要再睡了,速速随我离去!”
俞秋毫揉着惺忪睡眼,神思尚在混沌之中。子不识见状,不由分说地摇晃着他的臂膀,终是将他彻底摇醒。
“等下,不识!”俞秋毫一把拉住正欲起身的子不识,神色凝重,“原路已不可行。”
“什么?我离去之时,文府外可有何变故?”
“还不是为你!”俞秋毫压低声音,责备道,“你可是被文勋智那老贼发现了?”
“这……”
“你未脱身之前,我曾去城墙探查,见我们先前破开的几处缺口,已被兵士团团围住。虽那缺口有自行弥合之象,但想必还是惊动了他们。况且,城墙上新增了数道禁制,我隐约听得兵士议论,似是专为拦截你而设。”俞秋毫语将所见所闻和盘托出。
“可恶!”子不识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枯叶簌簌而落,“早知便不该……”
“不识,如今当如何是好?”俞秋毫担忧道,“你……你面色为何如此憔悴?究竟发生了何事?”
“我中了他的圈套,是叶忖度!”子不识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将昨夜亭中之事,择其要者,简略与俞秋毫道来。
“文府之人,果然个个心机深沉,诡计多端。”俞秋毫听罢,叹了口气,“不过你也是,怎能被叶忖度那几句话给动摇了心神?”
“是我大意了。”子不识沉声道,“不过此地暂且还算安全,应该没有兵士来过吧?”
“应是没有,否则我睡觉之时,早已被擒。此地应是安全的。”
“那便先在此处暂避。这个角落极为僻静,想必已许久无人踏足。只是,今夜他们是否会大举搜查,尚未可知。我们仍需另觅他处。”
“你……可有办法?”
子不识静立片刻,道:“有了。只是,今夜,我们是回不去了。”
“什么意思?”俞秋毫大惊失色,“你要我留在这盈光宗过夜?你疯了不成!”
“俗话说,最危险之处,便是最安全之所。”子不识解释道,“既然他们要找我,那我便藏身于这文府之内,待天明再寻机脱身……”
俞秋毫听罢,最终长叹一声:“罢了,先前入府,我便信你一次。如今,再将这条性命交予你便是。”
***
二人离开老树,子不识再次翻越围墙,回到府中。随后,他从墙内探出头来,向俞秋毫使了个眼色。
俞秋毫心一横,咬紧牙关,亦攀上墙头,翻身跃入。
“幸而,这文府围墙上未设禁制。”子不识低语道,“果然,最危险之处,方为最安全之所。”
“不识,接下来我们该往何处去?”
“先前我已将此府地形探查清楚。叶忖度在幻阵中所留的缺口尚在,我们可借此遁入内院。我先前躲避兵士时,曾发现一间荒废已久的厢房,内中空无一物。并且其地处偏僻,远离主厅,想必鲜有人至。如今,只需避开沿途巡守的兵士即可。”
“好,我随你。”
于是,俞秋毫紧随子不识,二人借着幻阵缺口,悄然潜入内院。出乎意料的是,回廊间的巡守兵士竟比先前少了许多。子不识心下揣测,想必是被调往府外搜查去了。
“前方便是内院,务必小心。”
二人身形一晃,化作两道淡淡的影子,在廊柱与假山的阴影间辗转腾挪,巧妙地避开了几队巡逻的兵士,最终顺利抵达了那间荒废的厢房。
“咳咳……此处,果真污浊不堪……”俞秋毫掩住口鼻,轻声咳嗽。
屋内果然积尘盈寸,子不识随意一挥,便激起一片灰蒙蒙的雾气。然除此之外,二人已无他处可藏,只得忍着脏乱,在此处将就一夜。
***
翌日清晨,二人相继醒来。
屋内仅有几缕微光透入,若不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天色已明。
“看来今日是个阴雨之天。”子不识感受着空气中潮湿黏腻的气息,下意识地掩住了口鼻。
俞秋毫亦是浑身不适,连忙催促子不识速速离开。
子不识化作一道黑影,先行潜出,探查四周。见巡守的兵士尚稀,他这才折返,带着俞秋毫悄然离开了厢房。
二人在内院各处游走。
“且慢,快藏起来,有人来了!”子不识耳廓微动,警觉地说道。
话音刚落,数道金光划破晨雾,一队兵士已然逼近。
为首之人,自不识认得,正是昨日所见的那名队长。只听他朗声道:“子不识那逆贼尚未离城!宗主有令,命我等即刻前往城墙驻守,务必将其拦截,绝不可令其逃出盈光城!即刻集合,前往城墙!”
***
“原来他们的部署在此,倒是正中我下怀。”子不识与俞秋毫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二人随即化作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缀在了队伍末尾。行至院门处,二人同时出手,瞬间将队末两名兵士制住,拖入一旁的假山之后。
他们迅速剥下那两名兵士的盔甲穿戴在自己身上,又将二人点了昏穴,藏好。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未露半分破绽。二人便如此混在队伍中,顺利抵达了城墙之下。
二人听从兵士长的号令,与其他兵士一同,肃立在城墙一侧。
“接下来该当如何?”俞秋毫以传音悄声问道。
“静观其变。”
二人便立于城墙之上,不动如山,目光却时刻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叶将军终于驾到,叶忖度紧随其后,面色凝重。
子不识一见叶忖度,心中便如百爪挠心,恨意翻涌。只见叶忖度走到众兵士面前,目光如电,扫视一周。子不识与俞秋毫虽被头盔遮面,心下仍是惴惴不安。幸而,叶忖度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扫而过,并未停留。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时机终于到来。
只见叶将军取出一块令牌,往城门上一按,那沉重的城门便发出“嗡”的一声,缓缓开启。随后,一辆马车驶入城中,叶忖度上前盘查一番,便挥手放行。
“原来要出此城,必凭此令。”子不识恍然大悟,又向俞秋毫递了个眼色。俞秋毫心领神会,却也面露难色,再次传音问道:“如何才能夺得那令牌?”
“这……我一时也无办法。”子不识传音回应。
“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困于这里,做个盈光宗假士兵吧?”
“那你有何高见?”子不识反问。
“有了!”俞秋毫灵光一闪,“那叶忖度昨日不是说要放你走吗?你何不寻他相助,让他设法送你出去?”
“荒谬!”子不识几乎要气笑了,“这算什么计划!叶忖度昨日之言,虚虚实实,谁知道不是又一场阴谋?我岂能再信他!”他一边传音,一边对着俞秋毫挤眉弄眼,神情激动。
“……说的也是。”俞秋毫闻言,如泄了气的皮球,垂下了头。
子不识见他失落,心中一软,叹道:“罢了,死马当活马医,我便去试上一试。”
于是,他故意发出一丝细微的声响,成功吸引了叶忖度的注意。叶忖度果然循声看来,目光在盔甲下定格,瞬间认出了子不识。
“你……”叶忖度瞥了一眼远处的父亲,随即压低声音,满是惊疑,“你怎会在此处?”
“是你说要放我离去,如今还望施以援手。”子不识放下身段,语气恳求,又指了指叶将军,再看了一眼身旁的俞秋毫。
“这位,是你的同伴?你们一同来的?”叶忖度的目光落在俞秋毫身上,问道。
子不识略带羞愧地点了点头。
“你们啊……”叶忖度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正色道,“好,在此处等我,我尽力而为。”
子不识双手合十,道了声“多谢”,便目送叶忖度走向叶将军。
二人低声交谈了片刻,叶忖度便折返回来,向子不识与俞秋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跟上。二人心中七上八下,提心吊胆地跟在叶忖度身后,来到城门前。此刻,他们尚不知叶忖度是否成功说服了叶将军。
所幸,叶将军再次取出了那块令牌。城门开启,叶忖度便带着二人,走出了盈光城。
三人身后,沉重的城门再次缓缓关闭,将城内城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好了,此刻你们安全了。”叶忖度停下脚步,转身说道。
“多谢。不过,你到底是怎么说服将军的?”你不识好奇地问。
“说来也巧,这倒还多亏了你。”叶忖度淡然一笑,“昨日你走后,我将那密探之事,又向我父亲着重禀报了一番。今日便借机称,需派人手前往村中探查密探踪迹,这才寻得由头,将你二人带出。”
“多谢忖度兄。”俞秋毫也上前一步,真诚地拱手道谢。
“那我等便告辞了。”子不识见机行事,连忙道别,“此事,我子不识记下了,他日必当相报。”
言罢,他拉起俞秋毫的手,转身便疾步离去,只留下叶忖度一人立于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泛起一抹深长的笑意。
恰在此时,天空中淅淅沥沥的小雨,悄然停歇。
阴云散尽,日光破晓,又是一个崭新的晴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