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和煦的微风里,老爷子给蔡铭道讲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当时他倚着秋千静静听,而老爷子则坐在大榕树的花台上,脸上已经换上了他送的白色口罩。
老爷子姓崔,年轻时在他家镇上念过几年书,不知怎的,迷迷糊糊就喜欢上了同班一个男同学,但是,那个时代封建啊,他的感情是不容于世俗的,所以直到毕业,他都没有跟那个人告白,到后来,对方结婚生子了,他也断了念头,在家里人的撮合下娶了村头憨厚老实的姑娘,婚后的生活平平淡淡,没有轰轰烈烈的感情,只有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酱醋茶,一辈子,就这样过来了。
他一脸迷惑的问老爷子:“你和那个男同学,不都是男子么?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喜欢上呢?”
“谁知道啊,有时候,喜欢就是那么玄妙的东西,也许是因为他待人温和有礼,也许因为他瞧上去就像学堂外的一杆青竹,清爽优雅,也许是因为我那时候调皮,老是惹夫子生气,他帮我隐瞒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他,一颗心子就快跳出胸腔,谁知道呢?”
说起往事,老人一脸怀念。
“那么?你爱你的妻子吗?”
老爷子哂然一笑:“那不一样的,我俩互相扶持过了几十年,早就谈不上什么爱了,用‘亲人’这个词形容我俩更合适,可惜,她六十一早早就去了,那阵她老是肚子疼,一查竟是胃癌,怕拖累家人,趁我们不在家的时候上了吊,我没用啊,一辈子没许她大富大贵,反而让她就这样孤零零走了。”
说到激动之处,老爷子抹了把泪:“你觉不觉得老头子是个坏蛋,耽误了人家姑娘?我们彼此只有对方,我却无法给她普通夫妻间的爱。”
蔡铭道不懂那些,只知道老爷子正在伤心,他给他拍拍背,道:“你一定对她很好,所以奶奶才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她为我操劳了一辈子,为我生育了三子一女,怎能叫人不珍惜。可惜老头子我哦,没有早早去陪她,让她一个人在下面孤单。”
“活着好,你还有孙女。”蔡铭道想起那个直爽的姑娘,很平凡,却时刻微笑着。
“像我这样疾病缠身的人,活着是拖累,唉…”
话题最终,蔡铭道把心底的疑惑问出来:“爷爷还爱那位男同学吗?”
“我不知道。”
是的,不知道,他们早已失散在人海里,年轻时的容颜已经模糊,记住的,也只是一个名字,和暗恋时酸酸甜甜的味道。
这是属于爷爷的秘密,不能跟别人说的。哥哥也不行。蔡铭道把这件事牢牢记在心里。
付时弈适时打破了他的回忆,安慰他:“喜欢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许仅仅是你自己无法接受和与你同性的男孩子相处而已,并不排斥别人的感情。”
也许他会因为一句戏言吻他,却并不是因为喜欢他。他有多排斥同性恋,他是懂的,当年那个狂热追求过他的男人…
蔡铭道豁然开朗,他想象了一下和其他男孩子亲亲摸摸抱抱的场景,毛骨悚然,好像除了哥哥,谁都不行。哥哥那么帅,就没有对象么?
“哥哥,你生的好看,就没有人喜欢你吗?”
“…”半晌,付时弈僵硬道:“没有…”
“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见到他会心脏扑通扑通跳吗?会脸红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
“那哥哥喜欢过别人吗?男生还是女生?”蔡铭道捧着小心脏,问的真诚,忍不住在脑海里描绘未来嫂子的模样,然而左右都觉得不合适,什么样的女人才配得上付时弈呢?
付时弈心中怦然一动,差点脱口而出,又怕吓到他,终于硬邦邦憋出三个字:“不知道。哪里这么多问题,你是十万个为什么么?还是说,你有喜欢的人了?”
“我才没有,只想和哥哥在一起。”
“那就睡觉。小心明天变成大熊猫。”
“才不会呢。”
“那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蔡铭道划开手机,心虚嘴硬道:“才十一点二十而已…”
“你不睡,我睡了,一会儿有鬼把你捉走不要喊我救你。”
“不要啊,我怕。我先睡我先睡。”这段时间范进没少给他讲医院的灵异事件,把他吓得够呛,好不容易忘了,付时弈又提起,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蔡铭道拉上被子盖住头,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嘴里还念着:“快睡着,快睡着,鬼找不到我…”
没多久,声音减弱,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付时弈长臂一伸,把被子拉下来露出蔡铭道毛绒绒的脑袋,睡着的小家伙安静极了。
付时弈无声一笑,小孩儿不仅要靠哄,还得吓。
随着天气回暖,到外头游戏的人也多了起来。
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小孩子的嬉闹声,一切风平浪静。
付时弈很容易就找到了蔡铭道的身影,他趴在花园的草丛上,不知道在地上掏些什么。想想那张小巧的脸上会沾上泥巴,付时弈的脸上就忍不住浮出笑意。
“有没有人跟您说过,您笑起来真好看,付先生。”
给付时弈补充吊水的护士一边摆弄药水袋,一边道。她捏了把袋身,看着药水形成的细细水流流入输液管。
医院常年人来人往,小护士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即便如此,付时弈两兄弟在人群里依旧格外扎眼,一个成熟有型,一个可爱纯真,两种不同类型的帅哥,让人大饱眼福。特别小的那个,和前几年风靡一时的蔡原真的好像哦,那双大眼睛极具灵气,不知道迷倒多少少女的芳心。
不过,上面规定了不准在外面议论有关俩兄弟的事,多数时候,大家都是乖乖闭嘴的。
付时弈收回视线,礼貌回以一笑,公式化的笑容,带着客气和疏离:“谢谢夸奖。”
小护士很知趣,检查了下设备,全部正常,便离开了,给他带上门。
目光再次落到窗外,蔡铭道似乎感应到什么,转过头,与付时弈的的视线撞在一起,他欢天喜地的蹦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付时弈挥舞双手,手舞足蹈。
那双鹿儿般活泼的眼睛此刻一定闪烁着星辰般耀目的光芒。
付时弈用那只没有扎针的手给他指指身后,给他示意。
蔡铭道眨眨眼,极有默契地回过头。
“啊,崔爷爷,”他蹦跳过去抱着老爷子的手一顿摇晃,“早啊!”
老爷子被他欢天喜地的情绪感染,咯咯直笑:“等久了吧?老头子还想吓你一吓,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被你小子的哥给截胡咯!”
“不嘛,傻子不经吓,爷爷今天还和我讲你年轻的时候的故事吗?”蔡铭道扶着老爷爷到大榕树下坐下。
大榕树交错的枝丫将俩人掩映得影影绰绰,不知道又凑在一起说些什么。
看样子,有人陪着,蔡铭道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手舞足蹈。付时弈摇摇头,收回视线,拿出未读完的书继续看。
老爷子拍拍蔡铭道的手:“我还有什么给你讲的哦,老爷子这一辈子平凡得很,不值得提。”
“比如说什么奇闻异事啊,你不是说你那时候还参过军剿过匪吗?会像电视里那样拿着枪吗?”蔡铭道学着抗战剧里端枪的样子,眯着一只眼瞄准天上的白云。
“哈哈,傻孩子,不拿武器怎么打仗?”
“真的啊?”蔡铭道一脸崇拜,他长这么大,连枪都没摸过,“难怪奶奶会跟你,你是个英雄。”
“嗨,什么英雄,只是一个炊事班打下手的小兵蛋子,你奶奶那时,一个人呆在家里,大着个肚子还要干农活喂鸡鸭,我什么忙都没帮上,连生孩子都没回家看一眼,苦啊,她硬是这么熬过来了。等我回来,孩儿都会走路了。”
“会叫你爸爸吗?”
“会,他娘教的好。小小的孩子抱在怀里,还有奶香味儿。”崔爷爷眼里有晶莹闪动,仿佛回到那些年相依相守的日子,“你别说,回去那阵,你奶奶还送了我好几双纳好的鞋,她怕我在军中受苦,给我做了好些鞋,棉鞋草鞋布鞋,春夏秋冬都齐了,可惜那阵儿联系不上,都没寄出去。”
蔡铭道眼里泛起羡慕:“奶奶真好。”
“可不是,她啊,是我们村儿里手最巧的姑娘,谁看到还不夸她几句?”老爷子难抑心中骄傲,复又低声喃喃:“这么好一个人。咋就那么倔呢,有病,咱治就好了,反而一声不吭就去了,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最后几个字逐渐哽咽,老头子埋首,眼泪一股脑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地上,渗进土里,不着痕迹。
蔡铭道知道,自己又提起了崔爷爷的伤心事,他忍不住自责,他为什么这么笨呢?懊恼的拍拍爷爷佝偻的背,却不知怎么安慰这个失去妻子的老人。
想必,那些自责,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了吧。
他想说,不是你的错,他想说,奶奶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但这些,都不足以弥补老人空缺的心。
痛失所爱,生离死别,真有那么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