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进局子,换谁都不会有好心情。
尤群青依旧有恃无恐,丝毫不怂。
没办法,这么多年来尤、倪两家是世交,关系深厚。双方母亲是要好的闺蜜,还曾经还约定好,要结娃娃亲。结果生下来三个男孩,这门亲就告吹,成了玩笑。
看在双方父母的面子上,倪钺不会拿他怎样。
调解时,安静的环境时不时响起倪钺闷声咳嗽。逐渐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引得尤群青歪过头看,仔细观察后目光落在对方紧皱不展的眉头上。
恰好倪钺抬眸,和他对视个正着。
尤群青看眼腕表,已经过了和画展负责人约定好的时间。单手托着下巴无所谓哼笑,问警察:“我们已经私了,我可以走了吗?”
倪钺抬手揉疼痛欲裂的头,先声开口:“你得和我道歉。”
尤群青可没这个打算,无奈摊手靠在椅子上。“那就等江阿姨来,说起来,昨晚她邀请我来她家里跨年,还挺心疼我的。”
倪钺心中刺痛,想问尤群青为什么不来,连母亲连倪则都拒绝,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也清楚这个人生性骄傲倔犟,即使再难过痛苦,也只会抬着下巴睨人。
等离开派出所的时候,站在台阶上伸出手,雪花落在指尖刹那融化成微不可见的水。尤群青蹙眉,拢紧外套。里面热融融的开暖气,外面纷纷扬扬飘起小雪,乍一出门,还真不适应。
仰头看灰蒙黯淡的天,云层厚重绵绵瞧着是要下大雪。
身旁走来倪钺,低声问:“尤群青,要不要伞。”
“不要。”
远处行驶而来的低调奢华黑车,停止后下来的是一位长相清冷穿着华贵的女人,经历岁月的沉淀她眼神温柔,先是看眼尤群青,又看倪钺,长长叹气后趋步上前。
倪钺看见车上下来的另一个身影后,瞳孔微缩,垂下眼,嘴角露出自嘲的弧度。
是倪则。
倪则得知消息后不顾病体赶过来,撑着伞,伞面大幅度歪向尤群青。苍白着脸,说话有气无力却满是关心。
“群青哥,你没受伤吧。我,我放心不下,就求妈妈把我带过来了。”
尤群青顺手接过伞,将人拉至身边: “你身体不好,先回车上再说。”
倪钺垂下眼眸不再去看。
江满琴皱眉,颇为严肃面向倪钺,“你啊,你这孩子怎么和群青计较起来了。以前关系那么好,你都不和群青生气的啊,俩孩子还闹到派出所来了。”
“……”沉默。
倪钺能说什么。
那时候,尤群青又没和倪则谈恋爱。
倪钺眼神不自觉跟随相携离去的两个男生,在同一把伞下低声交谈的情侣。他的呼吸间都掺杂冰冷刺骨的雪渣,干涩刺痛飞速蔓延至喉咙心口。
没什么想要去说的,倪钺转身走向那辆惨遭报复的宾利车。不去打伞,缓步走着头发、眉睫、肩头淋上细细碎碎的白霜 。
他低头发着消息,安排到国外留学的事情。已经无法继续在国内待下去,来自一个叫尤群青的人的痛苦,源源不断足够深刻,倪钺想要逃离。
加快脚步,倪钺接连不断在咳嗽,像是要呕血般,喉咙间都有了铁锈味儿。
……
上车后,尤群青坐在车后座。玻璃上浮上一层雾气,水珠滚滚落下,他侧靠着,慢吞吞在上面画了个扁扁的哭脸,随着手指拂去水雾,窥见外面的部分光景。
倪则说:“群青哥,你和我哥哥怎么就闹到派出所去了。”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是不是因为我生病的事情,才会闹成这样。”
尤群青没兴致和他多聊,在哭脸头顶加了三根毛,随后就一把抹掉。
倪则发现他心情不好,眼珠子微转,又说:“我哥也真是的,做事情一点都不考虑你的感受。”
冷淡的人终于有反应,瞥了他一眼。
同样是感冒,这住进医院的人倒是生龙活虎。
倪则抿唇,语气轻飘到一阵风都能吹散:“唉,老妈今天本来是去隔壁省出差的,到医院给我安排手续错过了飞机。幸好错过了,换做其他亲戚过来……肯定要阴阳怪气群青哥了。 ”
尤群青可算来了兴致,慢条斯理将手上沾到的水渍涂抹在倪则的衣领上。
“你说得对,我妈在国外,我爸忙工作,要是真进看守所,还不一定会有人捞我出来。”
倪则害羞笑,说:“没事的群青哥,我会管你。”
尤群青擦干手,百无聊赖看车窗外渐行渐远的男人背影,没搭腔。
“其实当初我哥应该不是故意的。”倪则凑近,下巴稍稍靠着身边人的肩膀,试探性的,不敢用力怕惹他反感。“我知道的,群青哥小时候总是说羡慕我和我哥,也想要个弟弟妹妹……孙阿姨的孩子在肚子里已经四个月了,就这么流掉还是太可惜。”
哪壶不开提哪壶。
尤群青收回视线,注意到倪则靠着自己,沉声说:“别靠着我,我衣服凉。”
倪则顺从地退开,对他展颜温和笑。
尤群青深吸口气,阖上眼,看见这兄弟俩就烦。
脑海中走马灯般浮现往日沉痛回忆,定格在母亲躺在病床上憔悴的脸,女人眼角皱纹浸着失败婚姻和意外流产的泪。
应该是有血的,流产是要流好多血的。
男人独自离开的落寞背影又挥之不去,连带着那双忧伤的眼都变得血红。
尤群青难受,曾经陪在身边的、对他百般疼爱的人都散去,空荡荡,心脏仿佛有个漏风的大窟窿无法填补。
……
“群青,阿青。”
旁边倪则目不转睛盯着尤群青看。
五官神态里所隐藏的情绪,面目肌理的微微变化,还有逐渐攥紧的拳头,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么久以来,倪钺不死心总是会出现在尤群青身边,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关系越来越僵硬。
这是极好的。
可是,倪则忐忑不安的是。昨晚除夕夜,倪钺站在尤群青家楼下一整晚!
不安到极点,恐慌着快要失去。倪则轻轻将脑袋靠在尤群青的肩膀上,又满足闭上眼睛。
这时候江满琴上车,烦躁着撂下包。“我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倪钺这个孩子了,整天都在忙这忙那不回家。”
尤群青睁开眼,不着痕迹躲开倪则,露出个可谓是乖巧的笑容。
江满琴心疼:“你啊,群青,昨天晚上阿姨叫你来我家,你也不来。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
尤群青问:“江姨,昨天晚上倪钺在哪。”
倪则脸色一变,指甲深深嵌入真皮座椅。
江满琴恼火回答:“昨晚上倪钺都没回来,真的是,一年到头待在学校,过年都不回家,家里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他得躲着!”
“啊,原来是这样啊。”尤群青点头,看都没看一眼身边忐忑不安的倪则,自顾自闭上眼睛往后靠。
一路上,三个人随口闲聊,大多是倪则在主动找话题,江满琴絮絮叨叨说,尤群青礼貌搭腔。
等到了约定好和人见面的咖啡馆,看眼时间迟到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次全国美展规格极高,各大院校通常仅有一幅作品入选,而他却独占了五个名额
他觉得不用着急,哪怕是放了鸽子,到最后对方还是会求着约他见面的。
尤群青啧了声,降下车窗,看见天空漫天飞舞的雪絮,地面已经覆盖薄薄的一层。
倪则主动说:“群青哥,小心路滑注意安全。”
江满琴嗔怪:“怎么穿这么少啊,倪钺倪钺都感冒了,你可得小心点中招。”
“好的,美丽的江女士,你也要注意身体。”尤群青下车时弯起眼睛笑,直接无视了倪则的关心。
倪则不动声色握紧拳头。他知道这次说谎被拆穿后,群青哥就更加懒得搭理他。
本身这段关系里,两个人十天半个月见不到都是常态。尤群青专心创作不在意倪则,对恋人的态度也不热络。
倪则眼眸沉沉,学着尤群青的样子在车窗上画小人。在看见外面的路人在嬉笑打闹,猜到尤群青之前在看什么后,心头火起,激动下捂着嘴咳嗽不停。
……
进入咖啡厅,尤群青手抄在大衣兜里,停在原地先是打量一圈。橙红和绿两种颜色的巧妙碰撞,头顶暖光照亮原木桌子,外面大雪纷飞,这里倒是安静温暖。
尤群青有些走神,这装修风格有点像倪钺的书房。
小时候尤群青经常待在那里,趴在桌上赖着不走睡觉,手里握的画笔要掉不掉的。
掉了也会有人捡起来。
画展负责人是个温润的中年男人,等到现在也没有半点脾气,毫不掩饰欣喜对尤群青扬起笑容。
尤群青直接买了单,颇为抱歉:“等很久了吧,路上遇到点事情,不好意思。”
“没事没事,尤先生,我也没等多久。”他迫不及待讲起来,“您坐,这次主要是来和你讲画展区域划分的事情,以及您提交的作品调整。上面意思是,南侧主展区放您和张平老师的作品。形成一种随性灵魂和定格现实的碰撞……”
张平老师。
这个名字令人作呕。
“下次再谈吧。”他打断,不愿再听。
尤群青眼神冷下来,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张平老师可是在外界有“印钞机”的美誉,曾经临摹过尤群青的作品,也抄袭过。
抄袭的还是尤群青最为看重的《拟春》,有富商开价上亿他都没卖,倒是被别人捡了漏。
因为抄袭这事两个人闹得非常不愉快,直到印钞机站出来公开道歉,且主动销毁赝品,这才勉强平息了风波。
根本不用想,画展这样安排是为了话题噱头。
想到和这种人挂在一起,尤群青眉头紧皱,伸手推开门,将室内的温暖空气和聒噪解释一并隔绝。
雪落在他的脸上,微微刺痛。
尤群青莫名想到昨晚楼下的背影,面无表情倚靠着墙,觉得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