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伽颜理应向江禾道个谢的。
他也明白这个理儿,但他对着江禾一张口,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她刚才独战大娘武勇无双的模样。一肚子的文艺话到了嘴边怎么也吐不出来,不知为何,他总觉着若自己同江禾讲那种腔调的话,她可能听不明白。
非要形容的话,这感觉就好比对牛弹琴。
“你愣着干嘛呢?”
江禾还不知道裴伽颜在心里把她与牛画上了等号,一脸笑意盈盈地跑到他面前,见他发着愣,又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嫩黄色的披帛随风飘动,散发出一阵来自少女身上的桂子香,幽幽地萦绕在裴伽颜鼻尖。
他摇了摇手中那把价值百金的扇子,将味道散了些:“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口才。”
“哦,没事。”只要他日后别再想着弄死那作出浴图之人就好了。
江禾马上就注意到了那把扇子上的山水画,惟妙惟肖、色彩明艳,乃大师之手笔。特别是扇柄还秉持了裴伽颜一贯的风格,末端吊着个金坠子,搞得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裴伽颜看到她那要流哈喇子的表情,笑问她:“姑娘可也懂画?”
“啊不!”
她答得干脆又大声,激动异常的语气引得对面的人挑了挑眉。
江禾掩唇轻笑,一副意识到失态的模样,羞答答地福了下身子:“公子说笑了,小女子不善丹青,也不懂得这些个高雅事物,只是看那金坠子挺好看,故多看了几眼。值不少钱吧?”
“没几个钱。”
“哈哈。”江禾苦笑两声。
正是这种司空见惯的语气才招穷鬼恨啊大人。
裴伽颜显然没有兴趣继续和她探讨值几个钱这种庸俗的话题,他正色道:“方才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可是互市监王大人家的千金?”
那不是王禹他爹么?
江禾被他这话吓了一跳,连忙否认道:“你搞错了吧,我当然不是,我爹只是个卖纸的。”
裴伽颜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又挂起温润的笑容,看得江禾心里一阵发毛。
其实方才他很纠结。
若这女子是那些个官员之女,又瞧见他和属下疯言疯语打打闹闹,甚至还在市井与妇人杀价……回去再和她爹说上一嘴,那自己的体面可就碎得彻彻底底,修无可修了。
他在官场苦心经营数年,每行一步都反复斟酌,每说一句话都咬文嚼字,好不容易才使小裴公子高洁傲岸的形象深入人心。绝不能毁于一旦,让他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这强烈的执着以至于他心底生出一丝邪念:要不叫干脆轻羽把人灭口吧……
邪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这也太邪了点,还是给点好处封口吧,譬如自己手上这把扇子。
现在好了,她说自己不是官家小姐。
裴伽颜劫后余生,由衷地感到庆幸,又后知后觉想起来。也是,一个大家闺秀,轻易也不能会吵嘴那一套,而且还能吵出她那般的气魄。
江禾怎么也没想到裴大人自己在心底演了一出大戏,让她错过了价值百金的封口费。
若是她早知道,别说是王大人的闺女,就算要她承认自己是王禹的闺女都成。
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叫江禾,是江府的四小姐。”
裴伽颜拱手作揖:“在下裴伽颜。”
“我知道!”江禾笑得明媚,不知道是因为吵架赢了还是怎地,看起来格外开心,一双眸子弯弯地看着他,“裴大人!”
裴伽颜不可置否地颔首,头垂下去时,正好瞥到了她左手腕上的那一抹亮绿,忽然目光一沉。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是厌烦那些宅里院后的是是非非,但是……
他看着江禾因为方才的大声嚷嚷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还是出口唤了声:“江小姐。”
“嗯?”
“你这镯子,可与王家有关?”
“……是。”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现下许多人都知道了,方家四小姐与王家小少爷的关系。
“若是的话,想来便是那小少爷王禹了。”裴伽颜顿了顿,清了下嗓子,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自然一点,“我与他有些往来,此人,你当多留心些。”
江禾敛起了笑,问他:“裴大人,此话怎讲?”
她自然清楚王禹德行不佳,只是看裴伽颜话中有话的样子,想来是知道些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曾见过这镯子戴在旁的女子手上。”
裴伽颜仗着自己官阶高,说话向来只考虑形式不在意内容,好听且扎心,也不管人家女子听到了会不会伤心欲绝。
幸而江禾本也无意于这浪荡的傻缺,只是回忆起那王夫人给她镯子时冠冕堂皇的样子,现下想来还是有些恶心。
“我知道了,多谢裴大人提醒。我还有事,今日就先告辞了。”
江禾抬起手,动作又一僵。她本想挥手,想了想,还是装模做样地立直身体,曲手行了个礼。而后便匆匆离去了,独留裴伽颜一人无语凝噎。
他捻了捻扇柄的穗子,心中有些疑惑。
作揖不应当是以左手覆右手么,她怎是反的?
*
惊蛰已过,各家各户都在忙着操心儿女的婚姻大事,京城中红娘们的活多得揽都揽不赢。与此同时,相人兴先看画像,这也是那些个三流画师捞银子的好时节。
魁星街近些日子女客颇多,大家都说街头来了个技艺精巧的小画师,自称短烛。收费不高,还是位俊俏小生。虽以罩纱覆面,但风姿绰约难掩。他举止轻佻,却又不逾矩,常逗得女客们含羞带怯。
这一挂男子在注重风度的京中实为难得,因此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小公子,你今年多大了?”说话的女子声音甜得发腻,一双眼睛柔情似水,“画慢些……你,可有婚配啊?”
那画师手中不停,轻笑了声,笑得清朗动听,周围女客们又是一阵激动的捶胸顿足。
“在下今年二十一。”
他勾完最后一笔,趁递画时朝那女子轻眨了下左眼:“不曾有婚配。”
色令智昏,只这一眼便将那女子魂都吸了去,也不顾自己的老娘还杵在旁边了,立刻羞答答地往前一凑。
“那你看我怎么……啊!娘你干什么!”
话未尽,她已被母亲拖了去。
“一个臭街头画画有什么好嫁的!走,眼瞎得很……”
那画师倒也不恼,只默默目送远之。
他身后的侍女凑上前,悄悄附耳问道:“小姐,您要不要休息会?这都坐了一个下午了。”
“不必担心,丫丫。我好着呢,再画个两张就回府吧。”
江禾这两天赚钱赚得盆满钵满,恨不得将睡眠和饮食都弃之而快,好让她一刻不停地画下去。
女扮男装本是她临时起意,想作为缓兵之计,却不想这效果如此惊艳,实在是妙极!
江禾暗自窃喜,她果然是玉树临风,与那些男子相比也不遑相让。
两道铺满金银细软的身影摇曳着过来。
“小娘,就是这个人,一路走来都说他画得好。”
方由拉着一脸嫌弃的姚春分来到这,将还沉浸在自己帅气中的江禾吓了一跳。
“奇怪,这纸……”方由从矮桌上抽出一张麻纸,总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
江禾怕被认出,不敢言语,只能紧张兮兮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和我卖给江禾那傻蛋的纸一模一样欸,是咱们家已经不再产的纸。”
姚春分对这种粗野之地没有丝毫耐心,周遭的异味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她不太在意这番话,只催促方由要画快画,不画快走。
“快些!我鞋面都脏了!”
方由也没多想,将纸放了回去:“算了,太便宜了,没兴趣”
两人逃也似地窜上马车,扬长而去。
江禾捂着胸口呼出口气,对丫丫道:“幸好这俩是矫情怪,要是多待一会还不得把我认出来。”
她抻了抻脖子,被这么一吓也觉得有些累了,扭头叫丫丫倒杯水给她喝。
“我还带了包糖,你往里头加一点吧。”
说完,江禾将头埋进膝盖,揉起了发麻的小腿。
丫丫突然拽了拽她。
“小姐小姐,裴,裴大人……”
但这声音太小,以至于江禾没有听清楚,于是她头也不抬:“你说啥呢?”
丫丫误以为她是忘了裴大人是谁,又出声提醒:“裴伽颜,裴大人呐小姐!”
江禾累得脑子有些发懵,声音也没个收敛,挺不解地大声回问:“加盐?加什么盐?我不是让你加糖吗? ”
“是你?”
一个没有波澜的声音在她脑袋上方出现。
江禾噌的一下站起身。
裴伽颜眯着眸子将她打量了一番,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意:“姑娘这是什么打扮?”
江禾气沉丹田,将自己的声音硬生生压粗了八个度。
“什么姑娘?这位公子,你开什么玩笑?”
裴伽颜没有急着揭穿她,只是缓缓踱步上前,渐渐将她逼到桌角。
江禾一步一步后撤,大腿终于挨到了桌沿,退无可退,只得半坐到桌上。
可对面的人还在逼近,甚至俯身靠上来。
江禾惊慌失措,此刻装也忘记装了,不惜暴露自己的原声也要喝止他:“裴伽颜你有病啊!”
“不装了?看来你知道我是谁嘛。”
裴伽颜似笑非笑地说出这话,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
江禾涨红了一张脸,双颊好似着火一般滚烫。眼看那张玉面罗刹般的脸越靠越近,不由得紧闭双眼,缩成一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小画师短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