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好的时候,他陪着她去大哥院子里看梅花,去假山上晒太阳,去水池边转一转。
她去跟母亲请安说话,他就在池边的重檐亭子里等她,她出来之后再背着她回去,听她说愧对母亲,累母亲担心。
他转换话题,说起以后一起出游的计划,一起看遍她想看的一切。
“有没有哪里是你最想去的?你可以慢慢想。”
她正趴在他的背上,细细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只耳朵贴住他的颈窝,听了这个问题马上说:“有啊,有一个。”
“哪里?咱们可以优先去那儿。”
她去看他的脸:“我想去你住过的寺庙看一看,那时你一个人会不会怕?你要是早点儿来见我就好了。”
他不说话。
她用一根手指去点他的脸颊,去摩他的鼻梁,去描他的眉形,越看越喜欢,索性淘气地用双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停下来。
她轻声说:“以后,可不可以把我埋在那座山上?让我去陪着小时候的你。”
他眼前一片黑暗,低低地问:“那以后的我怎么办?”
“好好生活呀。“她甜美而温柔地说:“我去把那段空白补上,你就从来没有孤单过啦!这样强大的你,一定会功成名就、金玉满堂,再也不会害怕啦!”
他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把手放下来。
他问:“为什么没有如花美眷、多子多福?”
她刚想说话,忽然呛咳起来。
他慢慢放下她,转身握住她的膝弯,象抱小孩子那样抱起来,一手轻拍着她的背,慢慢地走回去了。
梁愫彻底恢复精神,年都过完了。
奇怪的是府里派人过来给梁恢量了尺寸,月例银子也发下来了,梁恢至此和正头少爷一模一样了,小牧告诉他的时候,却也没见他多高兴,只吩咐银钱财物都与梁愫合在一处。
夏天的时候,梁恒行过冠礼,由典军中郎将滕九蛟大力举荐,升仼龙武军飞骑都尉,成为最年轻的武官。
梁愫开始给梁恢存钱。
存着存着,又过年了,梁愫十四岁了,真的是小荷初绽,亭亭玉立。
这天晌午,小敏说有人来给三少爷拜年的时候,两个人正在暖炉旁说着话,闻言都是一愣。
梁恢起身迎出去,在小院门口看见肖竞正在研究匾额上篆体的“倾竹小筑”四个字,旁边林嘉南斜睨着他:“识字儿吗?”
肖竞跳起来:“‘小’!肯定有个‘小’字儿!”
林嘉南嗤笑。
梁恢走出来。
“恢少,过个年,和我一般高了。”林嘉南说话间突然岀拳擂他肩膀,梁恢闪身抬手接住。
紧接着肖竞踢腿过来,两人开始夹击梁恢,梁恢不敢怠慢,闪转防护十分迅速,倒也不落下风。但是时间一长,梁恢记挂着梁愫,只想尽快结束,于是全身蓄力,双手成拳,欺身进攻。
肖林二人本意只是考校,并未如何使力,眼下见他突然发狠,意欲单挑两位教官,反倒被激出血性,打起配合来。他二人幼年相伴,一起投军,又长年带兵对战,因而非常默契,向来是全军典范。
三人真拳真脚,缠斗激烈,梁恢这里险象环生,几次堪堪避过,几回将将压制。
梁恢一心求快,角度格外刁钻,也不按固有招式,完全活用,肖林二人兴奋至极,锋锐尽开,打得畅快淋漓。
最后梁恢连续扫腿逼出空档,快跑上步蹬住门边巨石,旋身空翻扑倒肖竞。
林嘉南鞭腿已岀又生生止住。
“好小子!”林嘉南攥住梁恢的上臂拉他起来,触手起伏坚硬,当下心怀大慰:“行!阿恢!一点儿不弱!”
“那是!看看是谁教出来的啊!”肖竞坐在地上,满身灰土,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哈哈大笑:“你小子出师啦!”
梁恢十分动容。
“走,喝酒去!”林嘉南揽着梁恢的肩向外走,这是真把他当兄弟看待了。
“不急,我想让两位兄长见一个人。”
梁愫和小敏在房间里观看了整个战局。
小敏连连惊叹:“三少爷这样厉害!太可怕了!”
梁愫却越看越心酸起来,这是吃了多少的苦头才练就的啊!可是每天见面,从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
初见时一身宝石蓝色薄衫的男孩子,终于成长得比蓝宝石还耀眼夺目。这样的文武双全,一定会前途无量的。梁蓁蓁,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比你知道的还要好,他会过得比你期待的还要精彩!
只是你,还是会想着,就这样一直看着他,看着他长大成年,看着他安身立业,看着他娶妻生子,如花美眷,多子多福……
“小姐,你怎么哭了?”
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可是妆镜里映出的柔嫩面颊,早已被泪水浸透。
肖竞被梁恢郑重的一声“兄长”唤得极为受用,正要问去见谁,忽然小径转弯处,梁恒走过来。
肖竞瞬间泄气,怒瞪梁恢:“见你哥用得着这副表情啊?”
“承明!照野!”梁恒已喊着二人大步走来:“怎么未知会一声,害我来迟!”
众人见礼。
“是我二人唐突了,冒然找三少出门饮酒。“林嘉南殷勤相邀:“都尉可得闲同去?”
“自然同去,”梁恒大笑:“求之不得!”
肖竞觉得梁恒最牛的,就是可以与各式各样的人打交到,并且让大家都觉得他好。
其实梁恒比他和林嘉南还小一岁,为人公正,办事周全,个人能力又强,身为伯爵府世子,能跟士兵打成一片,兵营里谁不服气?
就连典军中郎将滕九蛟,那多骄傲的一个人,早些年战功赫赫,又一力促成当今皇帝登基坐殿,这么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就看梁恒顺眼,如今梁恒年纪轻轻官居五品,监掌禁军。这叫什么来着?对,叫云程发轫!看看,多有文化!
肖竞觉得自己和滕九蛟有点像,滕要是能世故圆滑一些,再多点培植交结,现在至少是个领军将军了。
这方面梁恒就很会做人,梁恒和林嘉南其实是一类人。想到这里肖竞觉得有点孤单,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朝廷里梁恒这类人能多点的话其实是好事儿,不光底下的人能有个盼头,高位上的应该也不至于太荒谬。
那梁恢呢?他是哪一类人?
肖竞转头看他侧脸,却忽然想起最近坊间疯传的“嘉益伯府皆盛颜”的论调,自己先乐够呛,还别说,倒也传得不算离谱。
梁恢本来想带着梁愫一起出去,顺便介绍自己仅有的朋友给她认识,但是大哥一来,仓促间不好再提,走得这样匆忙,竟然也没告诉她一声,心里还是有点惦记。
前面两人相谈甚欢,后面两人各怀心事,就这么走到府门外,随从都没带,四个人干脆利落翻身上马,朝大酒楼“岁月悠长”行去。
宽阔的长街铺满鞭炮的碎屑,两旁的店铺大多还关着门,几个穿红袄子的孩童有的抓着风车,有的舔着糖人儿,在寒风中追逐嬉戏,大声地呼喊笑闹,玩得不亦乐乎。
四个人端坐在马上,见此情形都不由得微笑。
正在玩耍的一个孩子看见他们,扔掉手中划拉的树枝,忽然跳起来唱:
“骑大马
当大官
琼林宴
管得宽
兵藏库
马入山
朋满座
终落单
劝世人
少征战
一将成
万骨烟
叹荣华
转瞬散
临到头
没打算”
这个孩子起了头,其余的孩子都加入进来,童声朗朗,童颜稚嫩,孩子们手舞足蹈,欢快地唱着他们并不理解的歌谣。
四人都停下来。
孩子们看见有了观众更加开心,甚至围着他们又唱了一遍。
大年节下听到这种类似谶语的童谣总是让人不快的,但想想内容又觉得说得也没错,有心给孩子们几个散钱买糖吃,又恐他们误以为这样唱受欢迎反惹祸端。
孩子们看他们没反应也停下来。
林嘉南笑着问:“这歌谣是谁教的?”
“一个老道!”
“穿白衣服的!”
“留长胡子的!”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回答。
肖竞心说这八成又是那个不惊道人,出来一趟就整得满城风雨。
正寻思着,那边嚷嚷起来:“让一让!让一让!”
原来岔路口有一伙人簇拥着一骑和一辆马车要从这儿经过。
孩子们看着那边有气焰,马上一哄而散了,梁恒等人正打马要走,忽见那骑马的少年上前,身旁几个身高马大的随护马上围拢过来。
少年锦袍玉带,满面笑容,拱手道:“敢问几位兄台,西山猎场是走此路吗?”
四人闻言,又扫了一眼他的队伍。龙武军有自己的猎场——“松林苑”,占地很广,北接城防,又称“北苑”。龙武军出操大多在校场或“北苑”,有时也会去西山猎场,那里地势多变,肖竞有时候会带着飞骑营到那边操练奔袭和布防。
“路是没错,”肖竞提醒道:“恐赶不及回城。”
“不妨事,”少年说:“家里有田庄在那边。”
西山脚下有田庄,那就是光禄寺卿冯之仪家,这连梁恢都知道,他向来跟着飞骑营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