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梦不惊 第18章 巫山沧海可相喻

梁恒去看滕九蛟，军医出来摇头说：“重伤失血，无力回天。”

梁恒走过去，握住他的手，那只大手布满伤口和老茧。

滕九蛟勉力睁眼，喊他：“永安”。

梁恒双目刺痛。

老将军看着他，很轻很轻地说：“我少年从军，四方征战，先帝以我勇毅，雪藏我十年，留待太子。先帝驾崩，诸王异动，少师在朝，逼祁王自尽，我领禁军，诛杀淮王，太子遂得以登基。”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滕九蛟闭目喘息。

梁恒拿水过来，他微微揺头，反手来握他：“天家无情，亦不许，凡人干预。可怜穆墨将军，一生辗转，无处见容，重围之内，远远望见我来，仰面横刀自尽，以明心志。永安，我们武将，怕的从来都不是出生入死啊！”

梁恒双手握紧他的手，老将军眉宇间一片悲凉：“马革裹尸，本就是我辈宿命，只是永安，你要记住，并没有，君臣相宜。”

梁恒竭力去暖他的手，老将军望过来，唇角还是扬起一抹磊落的浅笑，可是梁恒却怎么也看不清。

一生骄傲的滕九蛟，于当夜辞世。

峻崖关全军缟素。

梁恒详细书写两关战报，为滕九蛟和穆墨梭律请封，询问监军李深頫如何处置。

高劭德亦有呈报，详陈边关艰苦，物资短少，将士用命，赤心庶守。

信使加急送出，梁恢随护。

哥几个送别梁恢，满饮杯中酒，肖竞眼眶泛红。

梁恢摘下自己的弓，叫了声“竞哥”，肖竞接过来，像往常一样揽着他的肩，却不敢再开口，转过来与他倾身相拥。

并肩冲锋的好兄弟们都围过来，大家紧紧地抱在一起。

梁恢和信使快马加鞭，过驿站换马不换人，不分昼夜地赶路，记不清多少个晨昏之后，在熹微初露时分驰入京城。

信使进宫，梁恢疾驰回府。

嘉益伯府一片安静。

梁恢跳下马，一刻不敢耽搁，径直跑向倾竹小筑。

远远地，好像有哭声传来，梁恢压下喉间的腥甜，加速飞奔。

窗边的小敏最先看见他，眼泪立时涌出来，哭道：“小姐，三少爷回来了！你等一等他！”

他直接跑进内室，屋子里有不少人，似乎跟他说了什么，又好像都退了出去。

他把被缰绳磨破的僵硬的手掌，按在他们平日里摆饭的桌上，大口呼吸。

床上他的女孩儿虚弱至极，已届弥留，正努力地望着他的方向。

心心念念的人，满目憔悴，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却永远是她最俊的少年。

他包住她的手，她细细的手指，还攥着那枚玉梳。

梳到白发齐眉。

他拨开碎发，露出她病骨支离的脸庞。

大眼睛中的深情，一如往昔。

他轻轻询问：“蓁蓁，不管去哪儿，可以带上我吗？”

真好，还能见到他，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她已不能言，只是痴痴地望着他，极隐微地摇了一下头，就看见那双遍布血丝的漂亮的眼睛里，洇出了恋恋的水光。

她多么想，再贴着他的胸膛睡去，听着他的心跳。

她不敢，一个人行过黑暗冰冷的千山万水。

请赐予她最后的怜悯，把一生的病痛和眷恋，一生的美好和痴爱，都终结在这个，最熟悉、最炽热、最心爱的怀抱中。

他俯身，轻柔地抱起她，像从前一样，放她在胸前，双臂搂着她，深深地亲吻她的额头。

永别在即，她忽然很想，再跟他说话，说谢谢远不够，说思念道不尽，拼却全力张开口，鲜红的血，却从嘴角溢出。

他以手背轻轻地去擦，直到指缝间都殷殷地浸透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直到依依的大眼睛一点一点合上了。

他扶住她的头，贴在心口。

她的手失力垂下。

他收紧手臂，亲她的鬓发，无声地安慰她：再也不疼了，再也不苦了，去作回仙子吧，只要你能舒心一点，我愿付出所有代价。

是不是只要我不松开你，你就还没有离开我？

然而他的泪，不可抑止地淌满了面颊。

转过年，梁憬辞去太子侍读，跟舅舅工部郎中蔡维良修河堤去了。

皇帝下旨：“滕九蛟久历行阵，勇武无敌，临阵摧空，熊威虎力，追封武威侯。穆墨梭律尽力死敌，立节迈伦，劲果猋厉，有死不回，追封劲节侯。李深頫监军不利，谬判失察，罚俸三年。梁恒知机识变，兼具猛将谋臣，料事度势，亦有先见之明，勇可足当一面，悍能戍边卫国，封镇远将军，驻守峻崖关，愿忠精贞良，毋负朕心。”

梁恢大病一场，缠绵经年。

梁潼和蔡氏来看他，他仔细端详蔡氏的脸，蓁蓁的脸形和蔡氏很像，但是瘦小，眉宇更开一点，眼睛也更大些……

蔡氏在少年凝望的目光中落泪了。

她忽然原谅了丈夫，原谅了过往的一切，那不过是青梅竹马深深相爱的两个人啊！这样美好的情感，她的女儿也拥有，作为母亲她还奢望什么呢？

她用拭泪的手，轻压梁恢的手背说：“好孩子，以后有母亲照顾你。”

冯清荫单独前来探望梁恢，相顾无言，临走留下一幅手绘。

是戴着面纱的梁愫。

薄薄的轻纱笼罩着甜美的女孩儿，大眼睛里清亮亮地泓着一弯笑意，是她平日身体好时的模样，那么娇俏而灵动，唇角微张仿佛要开口说话，又看不十分真切。

梁恢食指稍动，想要拂去面纱，却忽然顿住了。

梦里找到她

怕她走远了

牵起她的手

十指紧扣着

梦里追问她

跟我说什么

我没有听清

能再说说吗

梦里看着她

还是看不够

有没有说过

最喜欢你啦

梦里陪着她

为她戴朵花

我的新娘子

可以嫁我吗

梦里有个家

是你和我的

一直在一起

这就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