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说到两口子,爵爷和夫人之间比之前亲近了很多,爵爷不会再离府太久,偶尔也带着夫人同行。
郭洪本是前夫人带过来的,虽然不是沈家的家生子,却也是沈父特意为女儿挑选的。主母换成蔡氏之后,郭洪也有点不安,但是接触下来,蔡氏倒还更能干一些,对郭洪也倚重。
人老了,心都会软下来,蔡氏是这样,爵爷是这样,郭洪也是这样,他站在桌旁看着这一桌子人,真心希望伯爵府能一直这么平平顺顺、快快乐乐的。
梁恢正在想要不要直接灌酒让夫子闭嘴的时候,身旁的梁愫亭亭站起,行礼之后说:“星槎先生、少师大人,小女虽然没有福分成为您的弟子,但是敬仰渴慕之情比之哥哥们丝毫不会减损,我本来把一首抚儿歌重新填了词,正如星槎先生所言,值此诸般喜事荟萃之时,应有一曲歌加以纪念,唯愿天地不老,人心不变,情义永存。请允许我为诸君唱出我的心声,只是音律不通,义理不明,实在有污耳目,万望见谅。”
众人都有些怔愣,梁愫已徐徐开口:
“夏天的风啊多么的清
如你们走进我的梦中
我在梦里小声地说
爱你们,就像这夏天的风
秋天的天空多么的深
如你们照亮我的一生
我用一生轻轻地说
爱你们,就象秋天的天空
冬天的雪凌凝成了冰
如你们是我心里的城
我在城中欢喜地说
爱你们,就象冬天的雪凌
春天的鸟鸣你们细听
我就在季候的轮转中
花草山水替我在说
爱你们,就象春天的鸟鸣”
抚儿歌本就轻柔舒缓,女孩儿明显气脉不足,但胜在嗓音清甜娇美,留韵悠长。她慢慢地唱着,本来只是个助眠的小曲儿,一桌子人听着听着却都沉默下来。
也许是女孩儿的眼神太过真挚清澈,也许是歌声太过婉转深情,也许是填词太过击中人心……
那张娇俏稚嫩的小脸儿分明在艳丽地笑着,可是所有人都恍惚地觉得,她的心都要碎了。
夏至那天,龙武军要举办全军大比武,届时太子会亲临观战,因此这段时间全军加时出操,并且要预选出参赛选手。
梁恒忙得几乎不着家,梁恢也无法按时回来。
梁愫推迟摆饭。
梁恢回府,一身的汗让人烦躁,简单冲洗之后才过来。从竹林巷子里走过,顺着敞开的雕花窗扇,看见梁愫正呆呆地坐在饭桌边。
她穿着浅黄色的罗裙,微低着头,发间簪着一朵木兰花,最近她吃饭又不行,看着更瘦了。梁恢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她也没发觉。
梁恢走进门。
“回来了?”梁愫笑了。
“嗯,”梁恢坐下:“在想什么?”
梁愫盛好饭递给他,看着他说:“今天出门,碰见了冯小姐。”
“谁?”
“冯清落,光禄寺卿之女。”
梁恢知道这个人,但没什么印象,他拿起筷子,夹一块鱼肉开始挑刺。
“她弟弟说,想和咱俩吃顿饭。”
梁恢抬眼看她。
“他们两姐弟,和咱俩。”梁愫补充道。
“你答应了?”
“我说要问过你再看。”
“没空,训练太忙。”梁恢把刺挑净,放到她的碟子里,又给她盛了一小碗红豆羮:“有点烫。”
梁恢刚吃两口,只听“当啷”一声,就见梁愫捂着嘴,勺子掉在碗里。
梁恢“噌”地站起来:“烫着了?快吐出来!”把手托在她嘴边:“快吐!”
梁愫吐出一小口,再不肯吃了。
梁恢起身倒一杯冷水给她:“含一会儿。”
洗完手回来坐下,见她恹恹地靠着。
“把鱼吃了?”
梁愫摇头。
梁恢坐直。
“告诉我你想吃什么,我出去买。西城的丸子行吗?”梁恢说着站起来。
梁愫马上坐直了看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忘了嘴里还含着水,刚要开口一下子呛了,按着心口咳起来。
梁恢俯身抱起她,拍她的背。
待她平静下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拿过她的碟子,一勺一勺,把鱼肉喂给她,用粗糙的指腹擦她浅淡的唇,把她按在胸前,木兰花香沁过来,梁恢闭上眼睛。
梁愫想了又想,还是开口:“冯家小姐……”
梁恢低头,吻在她额头上。
梁愫噤声,脸颊贴着他的锁骨,听见他说:“后天休息,去不去山里玩儿?”
“好。”她伸出细胳膊搂着他的腰。
梁恢紧一紧怀抱,跟她耳语:“不会有别人。”
梁愫不说话。
“多吃点儿。”
“嗯。”
“开心点儿。”
“嗯。”
“顾念着我,知道吗?”
梁愫的脸蛋儿蹭了蹭,小声说:“知道的。”
休息日也练功不辍。
一身汗地练完,小牧早已备好热水和衣物,快速冲洗之后去找梁愫。
走到廊下,看见小敏一边布置早饭,一边朝内室里喊:“我的小姐,您还不起,我扫院子喊一回,去厨上喊一回,现在饭都上桌了!”
梁恢怕她不舒服,紧走两步,见饭菜已经摆好,小敏到内室里继续说:“小姐,您裹起来也没用,蚕宝宝还起早吐丝儿呢!昨晚上您信誓旦旦,说要早点到翠山,说清晨的玉带川是金色的,您不想看啦?”
梁恢在桌边坐下,看见梁愫慢腾腾地拥着被坐起来,眼睛还闭着。
“啧啧,”小敏开始给她换衣服,一边换一边说:“一会儿三少爷来了,见您困成这样,八成就不去了。”
“都起来了,”梁愫闭着眼嘟囔:“早上吃什么?”
“今天早饭就三样儿,”小敏一本正经地说:“汤圆、粽子、蚕宝宝。”
“哦,”梁愫根本没清醒:“什么馅儿的?”
“大眼睛馅!”
“好吃吗?”
“好吃,甜的!”
“哦,给三哥多盛点。”
“好咧!”小敏忍不住笑,穿整齐了一松手,梁愫又要倒,一只大手从旁扶住。
小敏转头见是梁恢,福身退出去了。
他把她抱在腿上:“还睡吗?晚点儿去也行。”
她的额头抵着他,长发披了他一身。
她的胳膊环着他的腰,习惯性地用耳朵去贴他的心跳,他一下下抚着她的长发,她又睡着了。
这样过了有大半个时辰,梁恢醒过来的时候,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看着他。
“你睡懒觉啦!”她指责他。
“嗯,抱着你容易困。”
“怎么本仙子催眠吗?”
“管什么的仙子?”
“嗯,睡眠。”
“怎么管?”
“就是,天一黑就让人睡觉,天一亮就,让人起来。”
他又低低地笑:“那可真是能干啊。”
“你是觉得本仙子没用吗?”
他把脸颊埋进她的长发:“怎么会,没看出我的钦佩?”
“倒不用那么隐晦。”
梁恢拽过手边的袋子,掏出一双茶色的软皮靴,靴帮用绿色丝线绣着一小丛凤尾竹。这是他定制的,昨天下了值才取回来。他量过,那双小脚还没有他手掌大。
梁恢蹲下来,伸手包住她的足,有点儿凉,就这样暖一会儿,再穿上罗袜,套上靴子,也不用她走路,就着腿弯儿一托,单手抱着走到餐桌旁。
待得可以出门,日头已经高高的了。梁恢骑着马,把她侧放在身前,大氅一罩,只露出一支珠花,她回身搂着他的腰,整个人依着他胸口,他左手持缰,右手松松地揽着她,看她不作声,问道:“又困了?”
“我是掌管睡眠的仙子,可不是睡眠仙子!”
他又是那样蛊惑人心地低声笑:“我可以先替你管着,好管,就一早一晚,白天都没事儿。”
她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好喜欢这样听他说话,紧了紧她的细胳膊,脸蛋儿蹭了蹭:“欺负老实人是吧,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梁恢好笑:“那你听出什么来了?”
“自然是对本仙子的夸赞和仰慕。”
“那你倒是没听错!”
说话间出了城,梁恢右手把她按实在身上,纵马跑起来。
她从大氅里探出头,看见碧绿的田野,翁郁的树林,丛丛的野花和毫无遮挡的天际。
深深地呼吸,感受青草味道的风和泥土味道的日光,她靠坐在他怀里,无比的安心和放松。
路过一片漫山遍野开着花的草场,她觉得眼睛都不够用了,他抱她下来,放马自由地吃草,拉着她的手慢慢走。
碧空之下,野花铺遍了山坡,火红的、金黄的、洁白的、蓝紫的、嫩粉的,大大小小的花朵,在翠绿的草甸上盛开着,起舞着,喧嚣着。
梁愫松开他的手,向前奔跑,双臂伸开,转了一圈又一圈。
“看我的裙摆,我也是一朵花!”
梁恢怕她摔了,紧随着上前举起她:“摘下来了!”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不看清楚就敢摘,食人花在此!”
她睁大毛茸茸的眼睛,嘟起小嘴,故作吓人状。
他看着她嫩白的颊边尚有细细的绒毛,忍不住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说:“我要告发你,食人花冒充仙子。”
“饶了我吧,我可以贿赂你。”她学着他小声地说。
他笑,更加小声:“不接受贿赂。”
她亲上他的唇。
仿佛风都静止了,仿佛艳丽的花都隐去了,仿佛群山都消失了,天地之间唯有这两个相伴着长大的孩子,他们怀抱着最真挚的理想,却也知道实现起来多么的渺茫,他们愿意披荆斩棘争取到一个机会,可是那扇机会之门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已经轰然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