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白心中绞痛,深深闭了眼睛,哪怕再有一丝的机会,他如何会不要他?
可他大限将至,身后这狼崽子感情是那样炽热,执念又那样深,他如何能让他在大好年华与自己共赴黄泉。哪怕是有一丝可能也不行。所以他才会去求仓昭,与他设局将仓冶留在兽族。
而他自己,只要用这条命为仓冶扫除一切威胁即可。
玄白唇边渗出一道血迹,他用手背揩过,道:“你如今二十有五,怎还同稚子一般?你这样跑来,置兽族子民何地?置社稷于何地?”
仓冶笑了,呛出一口血,死死拽着他的衣服,仰头看着他,哽咽道:“那你呢?......你明明答应了我,要与我厮守......又为何突然弃我而去?你如此行事,又要置我于何地?将我的一片真心置于何地?”
玄白再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泪,一颗一颗滚落下来,道:“我心向大道,不懂你什么真心假意。”
仓冶心中大恸,却还是不死心,问道:“可你说你喜欢我,”
玄白哽着道:“昔日戏言,不过是为了探悟大道,才去试试人间情爱是何滋味,你又何必当真?”
“何必当真?”仓冶低下头去,嘴边都是白梅的花瓣,香味是那样冷,一摊血将它们湮的血红。他手中攥着一把,又仰起头,看着他修竹一般的背影,问:“哥哥,那你可尝到了?是怎样的滋味?”
玄白闻言,由心尖而起的痛瞬间弥漫至整个胸腔,他喉中涌上来一口鲜血,压都压不住,便用手去捂,但鲜血轻易就透过指缝,滴落在地。
玄白用袖子的内襟擦干嘴角的血,违心道:“不过是耽于**的庸人所生的心障罢了,令人生厌。”
“庸人?心障?令人生厌?”仓冶追问:“那你为我拔灵根,你我还对着天地许——”
玄白猝然打断他:“灵根,并不是什么非要不可的东西,能救人一命再好不过,不管是谁,我都会救。”
仓冶泣不成声,道:“那六百年前,我死了,你为何又去冥河?今生,又何必来找我?”为何在冥河找他六百年,为何要与他不断纠缠?
玄白拽出自己的衣物,向前走了一步,道:“那是我欠你,我已答过你。今生找你也只觉好玩而已,不必再问。”
好玩?仓冶自嘲一般笑着,笑声淹没在簇簇梅花当中。忽然看到前面雪白的梅花上面有几滴鲜血,他瞥了一眼,扶着一旁的梅花树站起身,道:“终是我瞎了眼。”语毕,没有丝毫留恋,朝山下决然而去,踉踉跄跄。
仓冶抬脚离开的那一刻,玄白的眼泪瞬间决堤,他手心握着脖颈间仓冶曾给他的那枚玉佩,肩膀剧烈颤抖着,他很想再看一眼心心念念的人,可他不能转身,他不会给他任何希冀。
直到身后再没了声响,玄白才回头,除了已经快被白梅覆盖的那条血路,再没有别的踪迹,他真的走了。
他终于走了。
玄白呆呆望着那条路,良久,他笑了一下,转身往山上走,可刚踏上一个台阶,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仓冶稳稳接住了他。
他指腹擦过玄白脸上的泪痕,攥着他的指尖,靠在侧脸,道:“哥哥才是最傻的庸人。”他将人抱起,朝山上走去。
得知自己被抛弃的那刻,仓冶又恨又怒,甚至失却了思考的能力,可刚刚他看见那几滴血和他袖子上若隐若现的鲜红,他就明白了一切。
他不是摆不出威力巨大的豆兵阵,而是不能。他也不是不要自己,而是命之难续,不愿连累他。
雪圣山的屋子同几百年前一样,仓冶将他放在塌上,朝身后的红魇兽道:“劳烦你替我护法。”红魇兽就建了一个结界,守在外面。
仓冶取下玄白脖颈上的玉佩,一道红色的灵流闪过,玉佩成了一个小瓶子,血红的液体从瓶口流出来凝成一粒丹药,仓冶托在掌心,用灵力炼化,再送入玄白体内。
他不知道这法子是否管用,传言得道之人的鲜血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但这血本就取自玄白之身,不知用在他身上是否还管用。
但他此刻没有别的办法,他探过玄白的脉息,一丝灵力也无,魂魄也虚弱不堪,可他一直以来表现的与常人无意,不用说,定是用的血煞术。
他推开自己是打算独自赴死,仓冶吻着他的指尖,哽咽道:“哥哥,你一个人撑了这样久.....”
红魇兽见他疗伤完毕,走进来道:“他将毋骨锁在了石棺内,不知打算如何。”
仓冶嗯了一声,起身道:“不要告诉他我来过。”
红魇兽叹了口气,点头。
仓冶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照顾好他。”
狰狞的笑不时从石棺当中传出,仓冶站在洞口,六百年前躺在那里面的是他,他自然知道这口棺材是用来做什么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来,仓冶越过石棺,从里面抱出一个石坛——噬魂虫已经出壳了。
仓冶一步一步朝着石棺走去,里面的笑声戛然而止,毋骨支棱起耳朵细听,慌张起来,道:“你还没死?”
仓冶住了脚,道:“我为何要死?”
“仓冶!是你!”毋骨开始激烈挣扎起来,但于事无补,他连身上捆缚的灵力都挣脱不开。
“嗡——”仓冶将石棺的盖子推开大半,毋骨的头身漏出来,对上了仓冶的目光,他狼狈至极,可看见仓冶比他更惨更狼狈的模样,还是高兴的笑了,他道:“懦夫!”
仓冶揭开石坛的盖子,将虫子一个一个地往里扔,说道:“我是懦夫,那你又是什么?你不也舍不得伤他么?”
毋骨怔了一下,魔气忽然爆开,周身困捆缚着的灵力化成的绳索也被冲的即将要断裂。
仓冶道:“你没机会了!”几根树藤从他掌间飞出,顷刻间就将毋骨压回石棺,上面长出荆棘一般的尖刺,朝毋骨体内扎入。
“啊——”毋骨惨叫一声,魔气瞬间溃散,原本束缚着他的灵力也骤然锁紧。
仓冶道:“你作恶多端,被虫子咬死便宜你了。”说完将噬魂虫一股脑倒进去,同时在石棺外面下了一道极强的禁制。
毋骨大声惨叫:“啊——我作恶多端?那你呢?你一爪下去死的人少么?那么多因你而死的人,那几个被你屠掉的村庄又算什么?功德么?”
仓冶推着棺盖的手突然停下来,屠掉的村庄?那是什么?他何时屠过村庄?道:“你说什么?”
毋骨被噬魂虫啃的面目扭曲,可却挡不住眼中的精光,道:“你果然不知道。”他盯着仓冶的眼睛,道:“那我便帮你回忆回忆。”
一缕魔气从毋骨眉心跃出,青烟一般朝仓冶飘过来,仓冶不急反应,就感觉头脑眩晕不止,眼前瞬间一片黑暗,缓缓倒了下去。
“不要——”玄白从洞口奔袭而来,将人揽入怀中,恶狠狠盯着石棺中的毋骨:“你卑鄙!”
噬魂虫疯了一般撕咬他,但毋骨脸上始终保持着狰狞的笑,道:“我说过,他一定要死!”他咆哮着,无数的黑蝶展翅起飞,从石棺当中涌出,嗤笑声响彻山洞:“我再次与他同生共死,你再杀我一次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久久在山洞内回荡,黑蝶散去,石棺内什么都不剩,仓冶的唇色却逐渐发起黑来,玄白的心跌落到了谷底。
……
仓冶迷迷糊糊的,感觉周围寒彻骨髓,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摸了摸四周,是在石棺里,这是他的噩梦,怎么又回来了?仓冶没有想明白,就听见一个苍老的、焦急的呼唤声从棺外传来。
“阿夜,阿夜!”
是在叫明夜,叫曾经的他,这里荒无人烟,山洞的位置更是鲜有人知,来人是谁?
“阿夜,玄公子出事了!六十里外的张家沟,玄公子在哪里被许多修士围住了!”
“哥哥……”仓冶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就鬼使神差地接受了自己曾经的身份。趴在石棺墙壁上问:“老伯,他怎么样?受伤了吗?是哥哥要你来找我?”
此时离端午还有半月,再过半月就到了与哥哥约定的三年之期,哥哥告诉过他,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可以出来,他自会来接他。
明夜想出去,但记着答应玄白的事,没有冲动。
那人没有马上回答,明夜看不到石棺外人的表情,隔了一会儿才又听见那人说:“不是,玄公子只叫我来告诉你,他恐怕回不来了,要你千万不要忘记答应他的事。要好好吃饭,好好修炼……”
回不来了?
那人后面说了什么,明夜一点都听不进去,他的注意力只停留在那几个字上。
他要去救他,他一掌掀开棺盖,上面的禁制直将来报信的人打飞出山洞。
他没有发现异常,立即跑过去拉起那人,道:“快带我去。”
“好!”老头领着他,极速奔跑,明夜救人心切,丝毫不觉得一个老人跑的与他一样快有什么问题。
两人很快就到了那个村庄,此时尚在夜间,村里面一片寂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明夜心中察觉不妙,转身询问老头:“哥哥呢?”
那老头抬头看着他,双目变得漆黑,咧开嘴笑了:“终于将你骗出来了,他很快就会死,你也快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找死!”明夜一掌打过去,老头变成一团黑雾,瞬间消散,但消散后的魔气却始终萦绕在他周围,摆脱不开。
是魔心毋骨!
明夜凝集灵力,将周围的魔气涤荡干净,正欲去寻玄白,忽然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手脚也有些不受控制。
恍惚间,他看见周围村民家中的灯一家一家亮起,他们举着铁锹锄头朝他扑过来,龇牙咧嘴,怪物一般,明夜下意识后退,却发现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人。
明夜转身,看到玄白被围在中央,一身白衣鲜血淋漓,可他们还不断地将刀枪棍棒加诸于他。
“不要!”
明夜只觉怒气难抑,随意抄起一个家伙就杀了过去。
他只想将那白衣人解救出来,但白衣人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又好像在那里,周围打他的人越来越多,他满口都是血,逐渐奄奄一息,倒在血泊里。
“啊!”
明夜终于压不住胸腔的汹涌杀意,召出佩剑杀过去,谁挡杀谁,见人就砍。
从子夜到黎明,明夜一刻都没有停歇,他不断地挥剑,不断砍杀着阻挡他的人。
直到晨光初曦,有人在他后背重重打了一掌,他朝前跌出去,跌在血淋淋的白衣人的脚边,但白衣人却倏忽化作一团魔气,悠然飘走。
“哥哥——”他忽然很害怕,他没有救到人,他害怕毋骨伤了哥哥。
他慌张爬起来,四下寻找,大声呼喊:“哥哥,哥哥!哥哥!”
玄白就站在不远处,风尘仆仆,痛彻心扉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捏着袖口。
“哥哥!”明夜扑过来,上下打量他,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完全不是他方才看到的模样,而周围遍地的尸首,也不是怪物,而都是普通的村民,他们手无寸铁,有的身怀六甲,还有一些甚至只是几岁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都是鲜血,惊恐地喃了一声哥哥,就因为颅内传来的剧痛晕死过去。
玄白抱着他,看着遍地的尸体,无力闭了眼。
只要再等半个月,他就大功告成了,他已经找全了净化魔气的法器,可阿冶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又被魔心控制?还做了这样人神共愤的事。
阿冶再次被魔气侵染,三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他也失去了唯一救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