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在那间比他家整个房子还大的卧室里呆坐了好一会儿。丝绒窗帘、柔软的地毯、甚至连空气里淡淡的香氛,都和他那个充斥着霉味和烟酒气的家有着天壤之别。他感到一阵无所适从的眩晕。
他和林卿,果然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想起进门时,林卿那么自然地接过他破旧的行李箱,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反而兴致勃勃地带他熟悉环境,说“以后这里你随便用”,他心里又涌起一股酸涩的暖流。
周野不由得回想起那天在体育仓库。其实他和林卿同班一年多了,但从来没说过话。林卿是所有人的焦点,而他只是角落里不起眼的影子——
【2010年09月17日】
周野蜷在体操垫上,助听器被王腾踩在脚下。鞋底碾过塑料外壳的脆响,混着污言秽语在残缺的听力里扭曲变形。
“聋子还戴这玩意?”
“反正你也听不见自己怎么哭的吧?”
寂静如潮水涌来。周野麻木的护着头,数着结束的时间。直到铁门发出锈蚀的呻吟,有人逆光而立。
穿校服的少年目光掠过施暴者,落在他因为殴打而变红肿的耳廓。声音清冽:“王腾,带着你的人滚。”
乌合之众顷刻溃散。
那人弯腰拾起助听器,纯白手帕拂去灰尘。他蹲下身时,有雪松味道将周野包裹。
“别怕,我把他们赶走了。”林卿将恢复工作的助听器戴回他右耳。
“咔哒。”一声微响,如同命运的齿轮被拨动。
世界重新喧嚣。周野抬头,看见对方漏出一个糅杂了温柔和安抚的笑容。
“可以听得清吗?周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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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他胡思乱想时,楼下传来一阵不太协调的叮当声,还隐约夹杂着一点焦糊味。周野心里一紧,赶紧跑下楼。声音是从厨房传来的,周野有些局促的靠近,林卿家的宽阔的厨房整洁的像样板间,显然很少有人使用。
只见林卿正站在灶台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小臂。他一手拿着锅盖当盾牌,另一只手用锅铲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锅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料理台上摆着几个打开的速食意面盒和罐头,场面一片狼藉。
“林卿?”周野惊讶地叫了一声。
林卿回过头,脸上有点尴尬,额角甚至沾了点不知道哪里蹭到的酱料。“你下来了?我……我想给你准备晚餐来着,不过这比我想象的难多了。”
周野看着流理台上摆着的几包速食面和冷冻食品,忍不住问:“你平时就吃这些吗?”
“保姆不在的时候没办法,”林卿无奈地耸肩,“加热一下就能吃,省事。”
周野心里突然有点难受。原来光鲜的林卿,私下过得这么将就。
“但今天你来了,我觉得至少该有个像样的热菜。”林卿有些不好意思。
周野看着那些包装精致的速食,又看看锅里失败的作品,心里突然被戳了一下,轻声说:“你要做什么?我来帮你吧。”
“不用!”林卿难得拔高声音,铲子磕在锅沿发出刺耳声响。刺啦一声,热油溅在他价值不菲的羊绒衫袖口,烫出几个焦痕。林卿手忙脚乱地去关火,却把调节钮拧错了方向,火焰猛地窜高。
“小心!”周野冲过去拉他胳膊。
他这才看到灶台旁洒着盐和糖,像雪崩一样。平底锅里的煎蛋焦黑蜷缩,像被雷劈了似的,周野有些不好意思的移开眼,“还是我来吧。”
林卿看着锅里黑糊的鸡蛋有些呆滞,声音突然低下去:“让你看笑话了。”
那双总是握着钢笔、钢琴键、竞赛奖杯的手,此刻沾着蛋液和油污,显得格外笨拙。让周野的胸腔突然涌起酸涩的柔软。
“怎么会……”周野接过锅铲,他熟练地关火、倒掉焦糊的食物、刷锅、重新热油。动作行云流水,是常年照顾醉醺醺的父亲练就的本能。“你可是能解出国际奥数题的人。”
冰箱里塞满进口食材,周野挑出鸡蛋和青菜时动作熟练得让人心酸。
周野利落地刷锅、打蛋、切葱花,林卿目光描摹着少年瘦削的侧脸,“动作真熟练,你在家经常做饭?”
“嗯。”周野把鸡蛋在碗沿轻轻磕开,“我爸喝醉后总是吐得到处都是,得做点暖胃的……”他突然噤声,像是惊觉自己说了太多。
“你真能干,我妈……我爸从来都没下过厨。”
周野打蛋的手顿了顿。想起书房里那张精致的童年全家福——林卿的父亲威严沉稳,母亲优雅得体,是标准的精英家庭。那样的男女确实不该沾染油烟。
他想起自己那个满是油污的狭小厨房,父亲醉醺醺的骂声,还有他踩着板凳学做饭时烫出的水泡。那些他曾经羞于启齿的苦难,此刻却成了能安慰这个天之骄子的资本。
“每个人擅长的事不一样。”周野把金黄的蛋液倒进锅里,油花滋滋作响,他的动作熟练利索,“就像你英语那么好,会弹钢琴,会解我永远看不懂的物理题……”
蛋液在锅中凝结成完美的圆形,他轻轻晃动锅柄,“而我会做饭,这就很好啊,有人饿的时候我能照顾好大家。”
“那你呢?有人照顾你吗?”
周野的铲子顿了一下,声音闷闷的:“……现在不是有你吗?”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样直白的依赖太过羞耻,像把最柔软的肚皮暴露给别人。
可林卿的眼睛突然亮起来,那种落寞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深沉的满足。
“对,你有我。”他很自然的接过餐盘,“以后教我做饭吧。”
周野怔怔望着他。这个站在云端的人,此刻正为他展示着不为人知的笨拙,向他索求着最平凡的教导。
“好。”他听见自己闷闷的声音,“我还会做红烧肉,西红柿炒蛋,包饺子……”
“以后你想做饭的时候,可以来我这里。我这里……永远会需要你。”林卿声音轻得像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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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其实做的很简单,但周野吃得很满足。这比他过去十几年,在自己那个家里吃的任何一顿饭,都更有“家”的味道。
林卿突然小声说,“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专门给我做过饭了。”
周野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林卿,他正专心地吃着东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这一刻,周野忽然忘记那些昂贵的电池、陌生的别墅、总是一知半解的试卷。
“下次也让我来做吧。”
“好。”林卿舒展了眉头,笑眯眯的回应。
这个表情让周野胸腔里涌起暖流——被需要的感觉真不错。周野不由得回想起林卿第一次,在他心里刻下“这个人会保护我”印记的时刻。
【2010年】
那是在体育仓库,林卿第一次“拯救”了周野之后,两人的“偶遇”开始频繁发生。
在周野抱着沉重的作业本,差点在楼梯口被人撞散时,林卿会恰好出现,顺手帮他扶住最上面那摇摇欲坠的一摞。
在周野因为听不清体育老师的口令而动作迟缓,引来几声窃笑时,林卿会从跑道边经过,目光淡淡扫过,那些笑声便会莫名地低下去,直至消失。
林卿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总是出现在周野最窘迫、最无助的时刻,用一种看似随意却极其有效的方式,将他从困境中打捞出来。
每一次,他都只是点到即止,从不过多停留,也从不索要感谢。他的保护细致入微,却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这种若即若离,反而让周野更加心绪不宁,目光不由自主地开始在人群中搜寻那道清隽的身影。
终于,在一次林卿帮他解围了两个故意用他听不清的语速和他“开玩笑”的同学之后,看着林卿再次准备转身离开,周野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上前一步,拉住了林卿的衣袖。
但真正触及那熨帖的校服时,他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
林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神带着一丝询问。
周野的脸涨得通红,耳朵里全是自己心跳声,他抬起头,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林、林卿……我……以后如果……如果还有麻烦……我……我可以找你吗?”
问完这句话,他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对方。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贪心的、阴沟里的老鼠,
短暂的沉默,却让周野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像是叹息,又像是笑意的气音。
“可以。”
周野猛地抬头。
林卿温和的看着他,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快得让周野以为是错觉。
“以后遇到麻烦,任何麻烦,”林卿的声音格外清晰,“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那不是敷衍,不是客套,是一个确切的应允。
“真的?”
“真的。”
那一刻,周野感觉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林卿那句“可以”在耳边反复回响。一种混杂着巨大惊喜、难以置信和卑微感激的情绪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看着林卿转身离去的背影,这一次,那道身影没有消失在人海,而是连同那句承诺,一起铸成了他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和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