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更漏滴穿春夜,连红烛都燃得倦怠,垂下几缕胭脂泪。
喜娘支着额角,在凳上小鸡啄米,险些滚落。
王昭蘅独自陷在满床锦绣里,那点子拜堂时酒泼铠甲的荒诞勇气,早已被饥肠辘辘消磨一空。
她就近偷偷捻起一颗莲子,贝齿轻轻一磕,清苦瞬间席卷了舌尖。趁着喜娘迷糊,又顺了颗枣子,囫囵一咬,干涩的枣皮鲠在喉间。
糟。
她心头一紧——可不能再引出那要命的嗝症来。
只得小心翼翼地叼着枣核,在唇齿间来回盘弄,直到那点儿微薄的甜意也耗尽,才悄悄吐在掌心。
这嗝症,是三日来所有惶惧刻在她身上的烙印。
——全因母亲那句“可愿意嫁予那萧沉戟”话音未落,她喉头便不受控制地锁紧,打下了第一个嗝。
自此,她便成了人前未战先怯的笑话,倒也正好坐实了“体弱多病”的名头。
万幸裴玠寻来萧将军的诸多消息细细宽慰,言其虽出身寒门,面有伤容,却军纪森严、体恤行伍,并非滥杀暴戾之徒。
她听着,眼前仿佛见那人铁甲染尘,于尸山血海间单膝跪地,将最后一囊水,喂给了主人已逝的垂死战马。
心头巨石倏然一轻,那哽在喉间的惊悸,竟也随之悄然冰释。
她索性放开了,纤指灵巧地解甲似地剥开桂圆,噼啪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喜娘模糊地囫囵一声,并未真的阻拦。
万籁俱寂中,外间忽起铁甲铮鸣!
如冰河乍裂,悍然撞破满室静谧。八百玄甲齐声顿喝——“恭迎将军”!
声浪震得窗棂嗡鸣,那偷听的喜娘直接从凳上滑落,一屁股跌坐在地。
廊外随之涌起一阵活泛的骚动,仿佛这座沉睡的府邸,直到此刻才被允许苏醒喘息。
“我同您说……那王家娘子——”
“是将军新妇。”
“对对对。瞧着倒比那些世族郎君还镇静……”
“洞房花烛夜,将——”
“打住。”
几个洪亮的声音闹着,却被一道爽朗的声线截断。那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淬炼出的威仪,随即化为三月春水般的温和:“莫惊吓了新妇。”
“哦——懂了懂了!”
一片心照不宣的笑闹中,喜娘战战兢兢地去开门。只一眼,便骇得三魂去了七魄:“老,老……身,躬身、贺喜,将军,呃!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瞬间腻出一层冷汗。萧将军面容有损,竟能把人吓出嗝症?
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喉咙,那份好不容易压下的惊悸,仿佛又在蠢蠢欲动。
指尖在袖中慌乱摸索,忽然触到一枚温润坚硬的轮廓——那是她出阁前,瞒着所有人,急急编成的青玉平安扣。
未绣完的雁衔同心锦囊,既已失了喜庆的好彩头,早送了裴玠答谢赠药之情。
唯有这枚缠着她一缕青丝的平安扣,才是她抛开所有家族算计,唯愿那位素未谋面的护国将军,能百战不殆,平安归来的一点笨拙真心。
“呃——军爷们,时候不,早呃,呵,本是可以闹新房,你们?”
“不必。”那道声音平静无波,“其他事宜,本将自行了事,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头疾走,却被叫住:“慢着。”
“是~~”她声音发颤,却见一只红封递到眼前,“谢将军,祝将军与夫人,呃!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呃!”
“琴瑟和鸣——噢——”
“早生贵子——”
起哄声浪潮般涌起,却又在某个无声的指令下骤然断流。
“是,属下等告退。”脚步声如潮信退远。
“拿来给我。”
沉静之声拂过耳畔。接着是门枢轻合的闷响,沉稳的步履,以及杯盏轻叩桌案的清音。
他在桌前窸窣磨蹭了片刻,理了理衣襟,方沉声道:“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厅房,王昭蘅的指甲掐入掌心软肉。
皂靴碾碎地上桂圆壳的脆响,混着一缕陌生的、带着风沙与苦涩药草的气息,一步,一步,靠近。
“嗒。”
一滴汗珠毫无声息地溅落,在她石榴红的裙裾上,洇开一小滴暗色的惶恐。
那脚步就停在半尺外,靴头浆洗发白,鞋帮处磨出的毛边被玄线密密匝匝补了三重,皲裂的皮隙里还嵌着未净的沙尘,随他呼吸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圈针脚,忽想起传唱的民谣——“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那民谣里的煞神……此刻就停在半尺之外。
“听闻夫人擅绘寒梅……”
玉如意轻挑玄纱那瞬,萧沉戟的声线,还浸着春日月色般的温存。王昭蘅心头一松,甚至生出些许错觉——那些关于他的传言,果然当不得真。
玄纱落下。
他看清了她的脸。
玉如意顿在半空,温润的尾音,生生断在了舌尖。
——是她!
茶楼里那个为他仗义执言的“小舅子”,此刻竟穿着嫁衣,成了他满腹算计的新妇!?所有线索瞬间串联,一股被玩弄的怒火猛地窜起。
那香混着她紧张的汗意,蛮横地窜入他的鼻尖。
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随即惊醒般,下颌线倏然绷紧,将那几乎失控的吐息死死压回胸腔。那柄象征吉庆的玉如意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王昭蘅不解,缓抬眸。
先看见一截玄色袖口。粗麻布料被洗得泛白,肘部打着块同色补丁,针脚细密如织,竟像是精心设计的花纹。
袖中探出的手指骨节分明,虎口覆着层薄茧,此刻正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玉如意在他掌中越握越紧,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生生掐断。
她不明白方才还带七分柔情的男子,为何骤然冷峻。
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右颊敷粉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靛青,在烛火里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她心尖一颤,尚不知已身处风暴中心。
“梅抵冰霜,御孤寒。”
他从齿缝挤出这句诗,将玉如意猛地藏到身后,后退一步,拉开一个审慎的距离。
微微躬身行礼,声音淬冰:
“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未消,新沁的冷汗又濡湿鬓角。
他骤变的态度让她心慌,这冷意和母亲追问“可愿嫁予那萧沉戟”时的惶惧如出一辙。
她喉头一紧,那股熟悉的痉挛自膈膜猛地窜起——
“呃!”
嗝声悍然撕裂满室死寂。
嗝症?
萧沉戟眸光一凝。线报分明写着:王家嫡女昭蕙闻赐婚而惊悸,当众打嗝,顽嗝成疾,多日不愈。
可茶楼里那个灵动机敏的“小舅子”,怎会身患此症?是姊妹同疾,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算计?
疑云翻涌,他需要印证。
王昭蘅瞬间僵住,脸颊血色尽褪。
萧沉戟玄色袖口微动,审视的目光如刃,在她脸上细细描摹,不放过一丝颤动。
“夫人这嗝症,看来……未愈?”他声线低沉,听不出喜怒,字字却如钩锁,“还是说,见到萧某,让夫人……格外不安?”
这话如冰水浇头,母亲“体弱多病”的叮嘱骤然在耳边炸响。王昭蘅心头狂跳,几乎迸出胸腔。
她强迫自己垂眸,广袖半掩面,肩膀微缩,掐紧虎口压下喉间痉挛,弱声应道:“劳将军挂心……是旧疾未愈,惊、惊扰了。”
她这副情态,倒与传闻中的王昭蕙分毫不差。萧沉戟眼底寒意更甚。
玄色袖口蓦地收紧!
那柄玉如意在他掌中一转,吉瑞之物顷刻化作冰冷凶器,翡翠的凉意猝然抵上她因惊悸而颤动的喉间。
“怎的?”他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沙场戾气,几乎将她完全吞噬,“夫人是在数萧某的补丁?”
“还是嫌我寒门武夫,不懂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他掌中玉如意不堪重负的哀鸣。
在这极致恐惧中,旧日话语却撞入脑海——
“阿爹,我不信他克妻暴戾!一个能为大晋出生入死的人,怎会……”
若他真如传言般残暴——她便往他茶里撒盐,靴中放石!
可若他是英雄呢?雪夜渡河,三斩酋首……那样的将军,该有人真心相待。
“我自愿嫁予萧将军,横竖,不能让阿姐吃这个苦……”
原来心底,她早决意做他的麾下卒。
可如今,翡翠冷意紧贴命门。
原来那些关于他残虐的传闻,都不及此刻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更骇人。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缠绕的青丝灼烫掌心,指尖千疮百孔的刺绣针眼,几乎要被磨出血来。
答催妆?
是了。
来的车马里,她曾紧握着那只盛放他亲笔催妆诗的竹节筒,指绕青丝,对着日暮暖阳,悄悄想好了一首和诗。
那时满心皆是待展的期盼,假想过如何行礼合卺,如何低唤一声“夫君”。
哪知此刻,只剩唇齿间的恐慌。
平安扣几乎嵌进肉里,她端身,欠腰,竭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礼仪,音色破碎不堪:“妾…王氏女…昭…蕙,拜见…萧将…军…”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声线平直,目光锁死她颤动的睫羽。
玉如意云纹头端转而压上她颤抖的唇瓣,冰凉的翡翠扼住所有未尽之语。
“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他声线骤沉,如断冰切雪,“莫不是个……冒牌的?”
【明媚睿智·演技派女主 × 深沉掌控·自我攻略将军 | 宿命双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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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合卺夜暗涌无声(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