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漝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似是早没了知觉,他本已是疲惫不堪,听得天子终于传召,好容易清醒了些,拖着酸麻的蹆扶膝而起。
他起身着时险些一个踉跄摔在地上,亏得曹钦扶了一把才勉强能行走,明漝向他道:“多谢曹公了……陛下的意思是要问责吗?”
曹钦敛声道:“小人不敢妄自揣测圣意,陛下恼怒并不只为殿下未告离宫一桩,陛下今日本是想想叫您来问问功课罢了……之后五皇子也来过一次,陛下不叫人侍奉,小人只隐约知道五殿下……”
萧明漝闻言面色如常,嗤笑道:“落井下石?添油加醋?又或是给我安了别的名头,曹公也不必宽慰我了,陛下是圣君,当真会被这些小人之言给迷惑了去?”
曹钦一惊,忙道:“三殿下慎言。”萧明漝却不管他,依旧道:“只怕是有意寻我的错处罢了,五皇子倒正好……”
他低头而行,本是风轻云淡,忽然被曹钦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顿下脚步来,正行至殿前丹陛处,他未抬头,也知帝王已立于上首,他垂下眼眸,还未及下拜便听天子道:“说,怎的不接着说了。”
萧明漝只默了一瞬便答道:“臣不敢。”
萧卓语调平静:“进来。”
适应了膝上疼痛,萧明漝对曹钦微微一笑,坦然入殿。
天子坐于上首,神色平常,萧明漝淡然下拜,道:“臣知罪。”
萧卓见他一副恭顺模样却觉扎眼,随手抄了个茶杯往下掷,正好湿了萧明漝衣摆,他道:“三皇子且说说,罪在何处?”
萧明漝一愣,他请罪原只是敷衍而已,一时间甚是无措,君王问话,哪能不答,他咬了咬牙,忙道:“臣不该非议陛下……”
他不曾抬头,只闻天子道:“朕原当三殿下是不知道的。”
明漝又是叩首,道:“未告离宫,其为罪二。”
皇帝从座上走过到他身旁,道:“接着说。”
萧明漝抬头看他,平静地道:“陛下还想要臣说什么。”
萧卓的脸骤然阴沉下来,萧明漝轻笑一声,再次顿首:“让陛下动怒,臣知罪。”头触地即起,他又道:“陛下若还有其它直说便是,臣百无一是,定然满身罪责。”
萧卓冷笑两声,道:“好得很好得很,不敬兄长,不友兄弟,如今忤逆君父,萧明漝,你真是愈发放肆了。”
萧明漝心中一紧,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下,继而又镇定下来,说道:“是以五皇子是同陛下说,我对兄长不敬,且欺压于他不成?”
他道:“陛下,空口无凭的话,若您要用这个来问臣的罪,臣不服。”
萧卓轻笑一声,问道:“那你还有什么辩解?”
明漝抿了抿唇,说道:“臣能有什么辩解,他人诬告在先,陛下怎么不去问问他们的凭证?”他顿了顿,说道:“若是圣意亦是如此,臣自然无可辩驳。”
“放肆。”萧卓面色并无变化,语调却带上了冷意,萧明漝心中一颤,面上却无惧色,天子并没有立即发作,道:“今天去做了什么,又或是说近来你日日早出晚归是在谋划些什么?”
想来是已对他的行程有了诸多揣测,他说道:“母亲祭辰将近,臣心中思念,遂……”
天子只是一时的失神,随即眯了眯眼,淡淡道:“竟是连你母亲都可以拿出来扯谎了?”
萧明漝立即伏地,已然惊出了一身冷汗,额头紧贴着地,他闭上了眼,说道:“臣没有。”
萧卓冷笑了两声,随即道:“好,朕有的是时间陪你耗。”
听到天子厉声命人传杖,萧明漝低声笑了起来,问道:“陛下为何不信我?”
他抬头直视着萧卓,轻声道:“陛下命人监视我。”
他早察觉了此事,因此今日出宫先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摆脱了跟踪他的人,他想,这大约才是天子疑心的理由。
萧卓沉沉地看着他,明漝却依旧道:“陛下既不肯相信,处置了臣就是,又何必多此一举,莫不是怕直接定罪有损您的……”
“啪!”极为狠厉的一掌打断了他的话,面颊火辣辣地疼,耳边也嗡嗡作响,萧明漝险些疼出了眼泪,他低下了头,道:“是臣放肆了。”
萧卓怒极反笑:“你这副做派,真是打死也不为过。”
不过片刻,曹钦已带人布置好了刑凳,呈上藤杖,萧卓瞧了萧明漝一眼,说道:“先打三十再回话。”
萧明漝面色略有些苍白,他抿了抿唇,缄默地动了动已麻木的腿,终究只得求救般的看向曹钦。
曹钦觑了一眼皇帝面色,才扶萧明漝起来艰难伏上刑凳,萧明漝微微颔首,随即埋了头不再言语。
藤杖携了风落到臀上,明漝眉心一皱不由扣紧了凳沿,力道比起以往皇帝责他算是轻了许多,并不算太难捱,数下起落,臀上已然被照顾了个遍,藤杖锐利,明漝也不由忍出了一身薄汗。
他听见书本砸落的声音,不由一哆嗦,便知皇帝更是动了怒,他心中叹息,曹公何苦护着自己。回过神来发觉曹钦已经跪在了一边:“老奴有罪。”
萧明漝一时觉得自己便像砧板上的鱼肉,本来也是,似乎自他出生就无外如是,当听见皇帝命曹钦出去时,心下稍安。
这种情形明漝倒不是第一次面对,不过还是忍不住会怕,他想着,服个软又如何,他自可以奴颜婢膝:“陛下,臣真的知罪了,以后断不会再……犯……”
“唔……”话还未说完,萧卓已猛地将藤杖挥下,明漝身子不可控制地抖动,努力咽下想叫喊的声音,他死死扣住凳沿,以此来借力。然而还不待他缓过来,萧卓又是狠狠落下一杖,一连打了十数下,萧明漝忍的辛苦,冷汗已是湿了额发与衣襟。
萧卓道:“既知错,还有什么想说的?漝儿,你便什么都要瞒着朕么?”
明漝浑身一震,皇帝叫他通常便是叫头衔,怒时喊全名,如此亲昵的称呼,像是十年没有了,不,在娘亲还在时,他总是对自己板着脸,也几乎不曾这样叫过自己。
既为父子,又作君臣,他不过如同蝼蚁,天子真的关心所谓实情么?大约是觉得他帝王的权威被自己挑衅了不肯罢休而已。
他咬了咬牙,依旧道:“陛下若问,臣今日确实是去看母亲了……呃”
攥着凳沿的手已然布满冷汗,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疼得颤抖不停,许久都没再发出声音来,萧卓显然也是注意到了,他顿了顿,缓了语气,道:“不要再拿你母亲出来当幌子。”
萧明漝想摇头,他哑声说道:“臣不敢虚言。”
话音方落,又是不留情面的三记杖子,萧明漝眼前一黑,不可控制地痛呼出声。
“你母亲若泉下有灵,想必也不会轻饶你这逆子。”
我没有,我不是。
声音不大,萧卓听不清楚,即使听清楚了,大约也不会明白他这无厘头的话。
若母亲有灵……萧明漝还记得他的母亲,亦是中宫皇后,她一向温柔端庄,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宫中事务,她亦鲜妍美丽,只是除了她自己便无人悦纳。
他的母亲永远温柔慈爱,他没有做错,他也不是天子口中的逆子。
明漝记得,幼时父亲与母亲似乎也是恩爱和睦的。当时的他没有过多的烦忧,或许跟着母亲看看书,有时又去外祖那儿,由舅父带着他和表兄逛市集。至于外祖父,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却经常会准备糖葫芦给他们。
儿时记忆中与父亲有关的部分较少,也不算多么有趣,但到底还算美满。
他不敢再想,毕竟一切都似镜花水月。
彩云易散琉璃脆,到头来或许只剩下他自己了。
后来林家谋逆一事出,他外祖急病而亡,舅父与母亲相继自尽,林氏三族内流放,细细想来,他已无所依靠。
他埋首流泪,声音却依旧平静:“臣不忠不孝,陛下打死我也是应该。”
他自然懂帝后之间应是无奈的夫妻情分,帝王权术,乃至于对他,那该是什么情感?他无从而知。
萧卓眯起了眼,道:“你这胆子倒是不小。”
萧明漝没有再开口,悄然摸掉了眼角的几滴泪,不想萧卓又添了几分力落下杖子,他一时崩直了身子,咬紧了牙关不愿让痛苦溢出半分去。
萧卓打得急且猛,一连又是十数杖,他顿了顿,平静道:“你恨朕?”
萧明漝疼得狠了,一时间没顾萧卓问了什么,只能凭本能摇头。
萧卓“唰”地一杖落下去:“回话!”
萧明漝脑中空白一瞬,实在是回不出什么话来,迟疑之间又挨了好几下。掐紧凳沿好容易忍过这几下,再开口声音已染上了些许哭腔:“陛下,您问什么?”
??萧卓顿了一顿,冷笑一声,随即是更不留情面的一杖,疼得萧明漝呜咽出声,他埋头拭去面上的冷汗,趁着这个空隙仔细回想,随即说道:“臣从未怨恨过陛下。”
??谁料这个答案还是招致了一下重责,萧明漝眼前一黑,听得天子冷冰冰的“撒谎”二字,只觉得气恼,张了张嘴,咬牙道:“陛下若不信,何必要问,不若早早将臣处置了。”
??一时无言,萧明漝才从疼痛中缓过神来,还没等他再开口,却听萧卓说道:“求处置?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又受得住朕什么处置?”
??虽是询问,但天子却并不等他回答,冷笑一声,抬手往下挪了些许,不留情面的三记杖子抽在萧明漝腿根。这处皮肉敏感,萧卓打的又十分不讲道理,生生打出了萧明漝几声泣音,他也因下意识的挣扎摔落在地。
??磕在地上没觉出疼,倒是压到身后伤口让他脑子一片空白,身体抖得不成样子,萧明漝红了眼眶,勉强撑起身子,在萧卓过来扶他时下意识一缩。
萧卓手上动作一滞,忍住了靠近他的动作。
并未耽搁太久,萧明漝自知此刻若是再逞口舌之快,他怕是真撑不住了。他以头触地,颤声道:“臣不敢欺君,陛下是……臣的父亲,臣怨陛下,却也敬陛下”他吸了一口气又道:“外祖在时曾著有一应书文,交于民间一位旧交好友,臣苦寻已久,近来方有线索……是真的,陛下,臣不敢再欺瞒,求陛下宽宥……”
怨他,却也敬他,萧卓无言看了他许久,萧明漝知道自己这套说辞大约是有用的,便又道:“臣之前是怕提及林氏之事,会引陛下不快……臣真的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