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嘉三年级那年的冬天,太婆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静静地熄灭了。
临终前,她已说不出话,干枯的手却紧紧攥着小嘉的手腕,浑浊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又仿佛透过他,望着这间她操劳了一辈子的灶房,望着那副沉默的石磨。最后,她将小嘉的手,交到了母亲手里,用力按了按,才颓然松开。
这个用豆腐撑起了大半个家的老人,走完了她艰辛而坚韧的一生。
太婆的去世,像抽掉了这个家的一根主心骨。灶房里少了那个稳如磐石的身影,空气里那股熟悉的豆腥气,似乎也淡了几分。奶奶主持着丧事,嗓门依旧很大,却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沙哑。爷爷更加沉默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太婆生前常坐的那个小凳上,一坐就是半天。
而真正的风波,在太婆“头七”过后,才真正到来。
那天,邮递员送来了一封电报,不是父亲惯常寄信的牛皮纸信封,而是一封薄薄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电报。
爷爷不识字,让小嘉念。小嘉接过那张纸,只觉得手心发烫。他深吸一口气,念出了上面的字:“父重病速汇钱至深圳市xx医院工友 张。”
短短一行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本就凄惶的家里。
奶奶先是愣住了,随即“嗷”一嗓子哭嚎起来,拍着大腿:“我的儿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外面不是好闯的!这可咋办啊……”母亲脸色瞬间煞白,身体晃了晃,扶住了门框才没倒下。
爷爷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急,眼前一黑,差点栽倒。他一把夺过电报,虽然不识字,却死死盯着那几行字,仿佛要将它们烧穿。他的手在抖,连带着那张薄薄的纸也哗哗作响。
“钱……钱……”奶奶哭喊着,翻箱倒柜,把家里所有的毛票、分币都倒了出来,堆在炕上,像一座可怜的小山。太婆的丧事已经花掉了大半积蓄,这点钱,对于“重病”和“医院”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
“我去借!”奶奶说着就要往外冲。
“站住!”爷爷一声低吼,像闷雷一样在屋里炸开。他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找谁借?旧债还没还清,谁肯借给我们?”
绝望的气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这个刚刚失去一位成员的家。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母亲,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卖了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她。
母亲的目光扫过哭嚎的奶奶,看过浑身紧绷的爷爷,最后落在小嘉身上,那眼神里有决绝,也有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坚毅。“把那副石磨,还有做豆腐的家什,都卖了吧。总能换些钱。”
“不行!”奶奶第一个反对,“那是太婆的命根子!也是咱家的饭碗!卖了,以后吃什么?”
“人要紧!”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锐利,“家骏要紧!饭碗没了,还能想办法。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转向爷爷,眼神灼灼:“爹,您说句话。”
爷爷看着儿媳,这个平日里温顺沉默的女人,此刻眼神里的光芒竟让他无法逼视。他又看向那堆可怜的零钱,看向窗外那副陪伴了这个家几十年的石磨。那石磨冰冷、沉重,记录着太婆一生的辛劳,也记录着这个家的起伏。
许久,爷爷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卖吧。”
决定一下,家里立刻动了起来。奶奶虽然心疼,却也明白这是唯一的办法,抹着眼泪去村里打听谁家要。母亲则开始默默地收拾那些做豆腐的工具,每一样都擦得干干净净。
小嘉站在灶房门口,看着母亲和奶奶搬动那副巨大的石磨。它那么重,两个女人搬得踉踉跄跄,汗水混着泪水滴落在冰冷的花岗岩上。他忽然冲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抵住了石磨的一角。
母亲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止。
石磨最终卖给邻村一个准备开豆腐坊的人家。价钱压得很低,但毕竟是现钱。爷爷连夜把卖石磨的钱和家里所有的积蓄汇了出去。
灶房一下子空了大半。那股熟悉的、赖以生存的豆腥气,彻底消失了。家里陷入了一种比太婆去世时更令人窒息的寂静。失去了谋生的营生,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
几天后的夜晚,小嘉被一阵压抑的呜咽声惊醒。他悄悄爬起来,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灶房里,对着那曾经放置石磨的位置,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哭得无声而绝望。
小嘉没有过去,也没有出声。他静静地站在黑暗里,看着母亲颤抖的背影,看着那个巨大的、空无一物的角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活下去”这三个字,有多么沉重。它不仅仅意味着有饭吃,有衣穿,还意味着在风雨来袭时,要有砸碎饭碗去换一条生路的勇气,意味着在绝望之后,还要擦干眼泪,去寻找下一个饭碗的坚韧。
那一晚,空荡荡的灶房和母亲颤抖的背影,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进了小嘉的心里。他知道,家,这艘飘摇的小船,在失去了太婆这块压舱石后,又自己亲手砸掉了船桨。而新的船桨在哪里,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