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生日过后不久,小嘉收到一份来自家乡的特殊邀请——县中学新校区落成典礼,请他作为杰出校友代表致辞。
收到邀请函时,他正审核着一份关于深化医疗救助体系改革的方案。放下文件,他凝视着信封上熟悉的县名,思绪飘远。他已多年未曾回去,上一次,还是送别爷爷奶奶。
他请了几天假,独自踏上了返乡的路。高铁取代了绿皮火车,窗外不再是记忆里无边的田野,而是连绵的城镇和标准化厂房。故乡,以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速度,蜕变着。
县中学新校区气派恢宏,红白相间的建筑,塑胶跑道,多媒体教室,与他当年那栋破旧昏暗的教学楼判若云泥。典礼很隆重,县里的领导、捐资的企业家、白发苍苍的老教师坐满了主席台。台下,是几千张洋溢着青春与渴望的年轻面孔。
轮到他致辞。他走到讲台前,看着台下那些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没有准备华丽的讲稿,甚至没有提及自己如今的职位。
“同学们,”他开口,声音平稳,“我站在这里,首先想到的,不是成功,而是饥饿。”
台下有细微的骚动。
“不是肚子的饥饿,是精神的饥饿,是对知识、对改变命运、对看到更广阔世界的强烈饥饿感。我的中学时代,是在这种饥饿感的驱使下度过的。”
他讲到了煤油灯,讲到了一口咸菜就一个馒头的午饭,讲到了为了一双棉鞋、一套校服所承受的屈辱与挣扎。他没有煽情,只是平静地叙述,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台下变得异常安静。
“后来,我去了北京,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看到了我们国家依然存在的发展不平衡。我至今记得,我女儿小时候生病,面对高昂医疗费时我的无助。我也记得,我父亲,一个早期农民工,带着一身伤病和债务回到老家的落魄。”
他提到了父亲,这个在他生命中复杂而沉重的存在。
“我们努力学习,奋力前行,不仅仅是为了个人摆脱贫困,更是为了有朝一日,当你们,或者你们的家人,在面对疾病、面对不公、面对困境时,能比当年的我们,多一点点保障,多一点点选择,多一点点尊严。”
他谈到了他理解的教育的意义:“教育,不仅教会我们知识,更赋予我们责任——回馈这片养育我们的土地的责任。无论你们将来是成为工程师、医生、教师,还是回到家乡建设新农村,都请不要忘记你们来自哪里,不要忘记脚下这片土地上,还有许许多多需要被看见、被关怀的普通人。”
他的致辞不长,没有励志的口号,只有沉甸甸的过往和基于过往的期望。结束时,掌声雷动,许多老教师的眼中闪着泪光。
典礼后,他推掉了宴请,独自去了老校区。那里已经废弃,即将拆除。斑驳的墙壁,破旧的木窗,空荡荡的操场,瞬间将他拉回了数十年前。他仿佛看到那个沉默瘦削的少年,在寒冬的清晨,借着曦光背诵课文;看到他在角落里,躲避着同学关于父亲的询问。
他在那间熟悉的教室窗外站了许久。然后,他转身,走向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家。
老屋的地基上,如今是一片小小的绿地。他静静地站着,太婆的豆腐坊,父亲的远行与归来,母亲的泪水,爷爷的沉默,奶奶的叨念……无数记忆的碎片在此地交汇,翻涌,最终又缓缓沉淀。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紧紧攥在手里。那熟悉的、略带腥气的土味,是根的味道,是来处的味道。
离开前,他去看了林老师。老人已年过七旬,精神矍铄,正在家中的小院里侍弄花草。看到他,林老师放下水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在电视上看到典礼直播了。讲得很好,像你这个人一样,实在。”
师生二人在藤架下喝茶,聊往事,聊近况。临走时,林老师送他到门口,看着他,语重心长:“小嘉,路还长。记住,无论走多远,别忘了你为什么出发。”
回京的高铁上,小嘉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故乡的轮廓再次远去,但这一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与平静。过往所有的苦难与荣光,挣扎与奋斗,都化作了深沉的回响,在他生命的长河中震荡不息。
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是这曲回响的承载者与传递者。从那个饥饿的少年,到如今沉稳的中年,改变的或许是身份与境遇,不变的,是骨子里那份从泥土中带来的坚韧,和那份源于自身伤痛而生的、对公平与温暖的执着追求。
列车呼啸,驶向北京,驶向未来。小嘉闭上眼睛,嘴角泛起一丝平和的笑意。
回响未绝,征途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