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嘉 第13章 新土

去县一中报到那天，是小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离开那片承载了他太多沉重记忆的土地。

母亲连夜为他赶制了一床新被褥，棉花是旧被胎重新弹过的，被面却是崭新的、印着细碎蓝花的棉布，那是她用不知攒了多久的零钱买的。爷爷把那个印着“上海”字样的破旧旅行包又拿了出来，这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默默地递给小嘉。奶奶往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和几张烙得干硬的饼，一遍遍地嘱咐：“到了地方，别舍不得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念书。”

林老师特意赶来，送给他一个崭新的帆布书包，深蓝色的，结实又朴素。“小嘉，县一中是另一个世界，也是另一个战场。稳住心，沉住气。”她的话语简单，却重若千钧。

班车在崎岖的土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模糊了身后村庄的轮廓。小嘉紧紧抱着那个帆布书包，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逐渐陌生的田野和山峦，心里没有离家的伤感，只有一种挣脱束缚的轻颤，以及对前方未知的、混杂着忐忑的渴望。

县一中，对于小嘉而言，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红砖的教学楼比他村里的小学高大得多；图书馆里的书浩如烟海，散发着油墨和旧纸的混合气息；操场上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奔跑跳跃，洋溢着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无忧无虑的活力。宏志班的同学来自全县各个乡镇，都是各自原学校的佼佼者，他们眼神里大多带着和小嘉相似的、穷人家孩子早当家的沉静和一股不服输的狠劲。

但差异依旧无所不在。他的方言口音在标准的普通话面前显得土气；他带来的干硬烙饼与食堂里其他学生打的、油汪汪的菜肴格格不入；当室友们讨论着流行的港台明星、穿着新款的运动鞋时，他只能沉默地坐在角落，翻看着那几本林老师送的、页脚卷边的旧辅导书。

然而，小嘉没有时间自卑，也没有资本彷徨。他知道，他能站在这里，是家庭付出了近乎毁灭的代价换来的。他把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里，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他的勤奋近乎自虐，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最早一个进入图书馆。他的成绩，很快就在强手如云的宏志班站稳了脚跟，并且稳步上升。

但学习之外的“世界”，依旧让他感到无措。班级组织郊游，需要额外交十元钱。小嘉以“要看书”为由，没有报名。那个周末，空荡荡的宿舍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难以排遣的孤独。他拿出母亲织的那顶鲜红色的毛线帽子，帽子已经有些褪色，起了些毛球，但他摩挲着它，仿佛能从中汲取到来自远方的、微弱的温暖。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宏志班的学生们，有的写父亲是勤劳的农民，用脊背撑起家庭；有的写父亲是乡村教师，用知识点亮他人……小嘉对着作文本，坐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父亲的形象在他脑海里是碎裂的：是照片上疲惫的笑，是归来时的落魄与爆发，是那双来路不明的棉鞋，是再次消失的决绝……

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写。第二天，他找到语文老师，平静地说：“老师，我写不出来。”老师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藏的痛楚，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给了他一个及格分。

他把所有无法言说的情绪，都转化成了更强大的动力。他知道，他脚下这片“新土”，不是用来感怀身世、自怜自艾的，而是用来扎根，用来生长，用来拼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的。他不仅要在这里活下去，还要活出个人样，活到足以回头，去填补那个破败家庭身后巨大的沟壑，去回答那个关于“父亲”的、悬而未决的问题。

夜深人静时，他站在宿舍窗前，望着县城零星的灯火。远处的黑暗，是家乡的方向。他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

这片新土，他必须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