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和桢几乎马上就明白了褚师煊要说什么。
他看着那个人,跪在地上,仍是肩背平直,不卑不亢。徐和桢想不通他要做什么,但他觉得,这个看起来纨绔的侯府世子,其实并非表现出来的这般。
谢昭眸光一闪,微微一笑:“世子这话何意?”
褚师煊继续道:“蓝若寺寺内众僧,十数年来对一幼子多番折磨。今日我亲眼看见,一小沙弥追在徐公子身后欲行不轨,还要杀人灭口。”
“在我出现制止之时,竟还死性不改,垂死挣扎推我入水。”褚师煊义正词严,“殿下,祖母,若非这位徐公子,恐怕我现在已经成了水下亡魂了!”
一时之间,徐和桢被谢昭和张其英两道目光锁定了,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低着头不说话,一看就是个任人欺凌惯了的苦主。
谢昭皱起眉,觉得好像不太对,他扭过头去,听得褚师煊接着说:“陛下酷爱佛法,佛寺应是至纯至善之地,谁知天子脚下,竟出了这样的黑寺欲伤他人性命!实在是闻所未闻!”
褚师煊抱拳道:“殿下有一颗宽仁之心,眼下却也不得不正正国法。褚师煊在此叩请六殿下,肃正蓝若寺,为徐公子伸冤,更为天下佛寺正名!”
说罢,他叩头在地。
周遭久久寂静。
徐和桢脑子飞快转动着,想着怎么再给这个局面添一把柴,只听得谢昭问了一句:“世子与徐公子不过一面之缘,我赶到时已经落水,那世子是如何得知,徐公子在蓝若寺备受折磨长达十数年呢?”
褚师煊嘴唇紧抿,正要开口,徐和桢站了出来。
“六殿下。”
徐和桢的声音很轻,比刚才还要沙哑,他上前一步,仍是低着头:“还请殿下容草民一言。”
谢昭看了他一会儿:“你说吧。”
“当日我出生,恰逢一老僧云游至此,”徐和桢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声音平静温和,“据他所说,我是天生的离魂命,是大凶。若是养在家中,会给家族招致大祸患。”
褚师煊并不知晓这件事,前世他四下打听徐和桢的身世都没有任何收获,现在听徐和桢本人亲自讲起,再回想今日徐奕深的反应,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所以,你就被养在了寺中?”
“正是。”徐和桢点点头,一顿,轻声补充,“我自然是不怪父亲的。”
徐和桢眼睛一直轻轻地垂着,半边身子淹没在黑影之中,单薄的身体坐得笔直,声音一贯的清淡柔和:“徐家历经几代,父亲好不容易得陛下恩赐器重方得眼下荣光,自然不能因为我一人,冒险毁了整个家族。只是没想到……”
徐和桢似有哽咽,再开口,声音变得很哑:“蓝若寺僧人见父亲公务繁忙,对我……也多轻慢。寺中多有恶僧见我势单力薄便多有磋磨。”
他说着,撸起袖子,露出他枯瘦的手臂:“今日若非世子,我怕是要命丧黄泉也不得人知。”
“那小僧被推开,我以为没事了,便跟世子诉苦,求他带我离开。谁知那小僧突然暴起,竟……”
他话止于此,没再说更多。
此时,门外有人进来通传:“殿下,徐大人到了。”
谢昭深深叹了一口气:“好了,世子快起来吧,今日你也受苦了。让徐大人进来吧。”
褚师煊从地上站起来,和徐和桢的视线撞了一下。徐和桢迅速挪开了眼神。
徐奕深一路小跑而来,进门的时候额头上一层细汗,他喘着气行礼:“见过六殿下,张老夫人。”
他的眼神从袖口上漏出来,跟徐和桢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那双落在烛火之后的眼睛,亮得瘆人,看得他浑身一个哆嗦。
“徐大人,今日徐公子可是救了镇北侯府的世子,看来是你教导有方。只是……”谢昭声音淡淡,“把幼子单独仍在偏远小寺,徐大人,这可不像是你们读书人的做法。”
“殿下,”徐奕深弯了一辈子的腰直接跪下了,“殿下恕罪。”
徐奕深伏身,汗细细密密凝成一片:“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臣身为朝臣,本该谨慎约束自身。可不曾想家中小事竟然抖到了殿下眼前,是臣的过失。还请殿下恕罪。”
谢昭端坐不动:“今日若非世子,徐和桢这般至纯至善之人,在这庙里枉丢了性命怕也说不定。世子说的不错,我即为皇亲,自然也该维护法度。来人!”
徐奕深一抖,想抬头又没抬起来。
“蓝若寺枉为佛法清净之地,寺中一干僧人全部入狱审问,看看这群恶僧还做没做过其他腌臜事!”
“是!”
“殿下!”徐奕深惊慌失措,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慌张道,“殿下,这……陛下护佛有加,您若对僧人动手,要是让陛下知道了,这恐怕不好。不如就交给微臣,也让微臣为犬子出出气,您看如何?”
“徐大人这话有趣,”褚师煊在一旁凉声道,“怎么?殿下动手恐失了圣心,你亲自动手就不会了?难不成你是说,在陛下心中,你比六殿下还重要不成?”
“煊儿。”张其英皱眉低声训斥,“闭嘴。”
“微臣绝无此意!”徐奕深连忙道,“微臣只是觉得,此事毕竟是出自臣的家丑,殿下金尊玉贵,还是不要沾染这等腌臜的好。”
谢昭沉默不语。
“微臣真的知错了!定会接回桢儿好生教养,约束自身,绝不再犯!”他抬起头,哀求似的看着徐和桢,“桢儿,为父知道错了,跟为父回家吧,啊?”
徐和桢看着徐奕深那一头一脸的汗,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其实正凑巧,”褚师煊又开口了,“侯府正要开一个书塾,今日我也亲去了徐府相邀,不如就让徐公子直接去侯府吧。毕竟……”
他看着沉默不语的徐和桢,说:“在水里,也是徐公子救了我一命。”
“此事何足挂齿。”徐和桢声音清淡,“世子还是不要挂心的好。”
褚师煊眉头一皱,像是为了印证他心中不好的预感,谢昭在此时开口了:“说到凑巧,也真是巧呢。”
“我也要寻一个伴读,徐公子心地纯善,不如……”
“殿下,”褚师煊打断谢昭的话,微笑着,“君子不夺人所爱啊。”
“煊儿,”张其英开口,不容置喙,“你且住嘴。”
“殿下,”她转头看向谢昭,“今日我这孙儿两度落水,山间风大,实在不宜久留,微臣请求带他先行告退。殿下恕罪。”
褚师煊皱眉:“祖母,我……”
“好说好说。”谢昭笑着点头,“快回去吧,夜里风大。”
“谢殿下。”
说罢,张其英便拉着褚师煊离开了。
临出门的时候,褚师煊拼命回望了一眼,和正好抬眉的徐和桢对上了视线。
你相信我。
这四个字,不知道徐和桢能不能看懂。
门关上了。
张其英按着褚师煊的后脖颈,提着他往山下走:“行了,别看了,回家。”
“祖母,”褚师煊走得磕磕绊绊,“我……”
“我还当你转性了。”张其英走得飞快,腰背笔挺,眼神锐利如箭,“你从哪儿认识的这个徐和桢,都要专门给他办个书塾?”
褚师煊一怔,旋即放松身体苦笑一声:“什么都瞒不过祖母。”
“那就快说给我听听。”
“孙儿今早跟祖母说过,孙儿如今根基尚浅……嘶!”
张其英手上力道越发重起来:“说实话。”
褚师煊挣扎不得,只得说道:“这徐和桢,是徐奕深故意藏着的人,徐奕深为人油滑刁钻,他要瞒的人,想必有大秘密。眼下孙儿袭爵,根基尚浅,手边身旁没有能用之人,那徐家对孙儿也不甚上心,孙儿只好出此下策,好拿捏那中书令一番。”
张其英手一甩,把褚师煊甩到了眼前。
褚师煊揉着酸痛的脖颈:“祖母,这回孙儿说的可真是实话。”
“你个小兔崽子!”张其英恨不得把褚师煊给踹到山下去,“当真不要命了?他徐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也值得你这般冒险?!”
褚师煊低头不语。
张其英心中怒火未平:“回家!”
“祖母!”
张其英站住脚步,听得身后人说:“无论如何,孙儿已经迈出了这一步,若是那徐和桢被六殿下带走,那孙儿岂不是白白冒险一场?”
那他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
“……放心吧,”张其英转过身,“有徐孙氏在,徐和桢是做不成这个伴读的。”
“可是……”褚师煊眼中焦虑几乎要溢出来,“若谢昭现在就把人带走,又当如何?”
张其英不想跟他在山风中纠缠太久,很多话没问,也就不问了。
她走到褚师煊面前,说:“甩甩你脑袋里的水好好想想,徐家这么用心藏起来的人被扒了出来,他徐奕深是会选择有口头姻缘的侯府,还是一个不受宠信随时准备拿捏他的皇子?”
褚师煊醍醐灌顶。
“傻小子。”张其英看他又笑起来,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回家!”
“是!”
本章已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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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