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扑蝶的游戏结束了。
笑声消散,冰雪退去,留下劫后余生的空旷与寂静。
众人冲上台,七手八脚地将几乎虚脱的顾辉搀扶下来。
郑琳达颤抖着手,为他扣好衣襟,遮住胸膛。衣服之下,那些透明方块内的蝴蝶翅膀耷拉,动作迟缓微弱,呈现濒死状态。
随着蝴蝶生命力的流逝,顾辉眼中自己的意志逐渐回归,混沌与痛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清明。
幸存的其他人大多沉默旁观。
他们之中,有人因队友死亡而无缘小红花,有人心气已失,前路无非是成为新的NPC或陪葬。尽管感激黄羽翎等人破局带来的生机,但各自难保的处境下,也只能是爱莫能助。
大家眼看着就要各自离开。
一个圆头圆脸的高中男生走过时,犹豫了一下,上前轻轻拍拍顾辉的肩膀,低声道:“保重。”
之前跳舞同手同脚的雀斑女孩红着眼眶,对黄羽翎说:“谢谢你们。”
最后几人要离开时,那个微商短发的干练中年女人停在黄羽翎面前。她脸上没有感激,只有一种看透般的惨淡:“他们都想得美,死了队友,成了孤魂,就能在这鬼屋里逍遥?哼……不可能。不是充当道具就是陪死的份。”
她的目光扫过黄羽翎,“既然叫鬼屋,就是鬼玩人。你越是想靠别人,想着依附谁,就会沉沦得越快。”
叶温缇对此人之前的威胁耿耿于怀,将黄羽翎往身后拉了拉,冷声道:“你都说了我们只是鬼主手心里的玩物,来到这里谁不是被操控的对象?刚才你威胁要杀我们……到了这一步,还有必要自相残杀吗?”
短发女人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再反驳,转身跟着最后的人影消失在逐渐模糊的营地景象边缘。
“你们快点想办法!顾辉他……他快不行了!”
郑琳达哭丧地喊着,她怀里的顾辉气息越来越弱,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此时的黄羽翎已不再需要额外的心理建设,她自然而然地担起了队长的责任,将剩下的成员召集到一旁。
“郑琳达,你先照顾他。”
接着,她看向朱志明、周笔灰、叶温缇和龙琴书,“我们必须赶快商量出个对策,找到小红花!”
讨论刚开始,朱志明就看向叶温缇:“叶温缇,你……你刚才说死时的感受,你是不是知道自己就是这人主?”
叶温缇与黄羽翎交换了一个眼神,点头道:“对,小黄推测过,濒死时感受到的,很可能就是鬼主死亡时的感受。当然就算知道鬼主的死亡的感受也未必有用,所以我们商量着,能不用就不用,实在不行试试看。”
朱志明回想起自己在青楼鬼屋中多次死亡的痛苦经历,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黄羽翎将问题抛向他:“朱志明,如果你是大眼仔,对你来说,小红花对你意味着什么?”
朱志明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你为什么第一个问我?”
不等黄羽翎解释,龙琴书抢先吐槽:“因为男的里面就你心智最幼稚,最接近五岁的大眼仔呀!”
朱志明用眼睛白了她一眼,但知道情况紧急,不是斗嘴的时候。他闭上眼睛,努力甩开自身的恐惧,尝试将自己代入那个失去父母、用孤独构建恐怖世界的小男孩。
“如果我是大眼仔,我只有五岁……我的世界很小,只有爸爸和妈妈。我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逻辑来设计鬼屋,一切都靠本能和无意识的想象,对吗?”他一边说,一边摸索着那种状态。
其他人见他似乎摸到了一点门道,连忙点头鼓励:“对,就是这样,继续!”
朱志明顺着思路往下:“在我的‘梦’里,妈妈躺在水晶棺材里,爸爸为了救她,上山去寻找根本不存在的雪人……而我死的时候,感受到的竟然是……幸福?”他自己也觉得这很矛盾。
黄羽翎紧盯着他:“没错,你为什么会在死的时候感到幸福?那不该是很痛苦的事情吗?”
叶温缇也再次确认:“我真的没感到疼,就是一种……很安心、很开心的感觉。”
朱志明彻底垂下了眼皮,努力让自己沉浸到了大眼仔的角色里。
“我为什么会感到幸福呢?因为……因为爸爸妈妈终于不吵架了。他们在我……在我好像要离开的时候,让我看到了他们在一起,很要好很要好的样子……他们和好了。”
他说着说着,旁边的叶温缇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脸颊上无声地滑下两行泪水,神情哀伤与欣慰交织。她似乎被朱志明的话语触动,与大眼仔的鬼主意识产生了某种深层的共鸣。
周笔灰见气氛又要陷入悲情而耽误时间,连忙出声催促:“朱志明,别停,继续说下去!顺着这个感觉!”
朱志明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说什么啊?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呀!就……就和好了呗!”
就在这时,郑琳达那边又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吼:“你们给老娘快点!他呼吸更弱了!”
压力再次压下,黄羽翎也感到一阵焦躁,她强稳心神,目光灼灼地盯住朱志明:“再想想!集中精神!”
朱志明被逼得没法,狠狠闭上眼睛,额头几乎沁出汗来。就在他似乎黔驴技穷之际——
“有没有可能,”叶温缇忽然开口,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大眼仔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龙琴书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为什么这么说?死……怎么会不知道?”
叶温缇认真地分析道:“小孩子就不怕死吗?应该更怕才对。我记得我小时候,邻居家的小黄狗快死了,我都伤心害怕得一晚上没睡着。大眼仔看到父母和好,他会感到幸福,这没错。可如果他明确地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还会感到幸福吗?恐怕更多的是恐惧和不舍吧?”
黄羽翎将叶温缇的话听了进去,脑中灵光一闪,顺着推理:“所以,大眼仔作为鬼主,必然不是活人。但他的表现……一个世界里只有父母、极度渴望父母和好、并且很可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五岁小孩,所构建出来的鬼屋……”
她顿了顿,感觉答案就在嘴边。
……
龙琴书也皱着眉头,喃喃接话:“你们刚才不是说,大眼仔还没有成熟的逻辑构思能力,所以这间鬼屋完全是他潜意识的、想象力层面的投射……”
她说了一半,自己也卡住了,和其他人一样,陷入焦灼的沉默,
几个人面面相觑,关键的突破口似乎近在咫尺,却怎么也抓不住。
“不就是他的潜意识呗!”周笔灰突然打破了僵局,他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痞气。
“大眼仔年纪是小,但潜意识这东西可不管年龄。潜意识是自由的,甚至……说不定还连着更古老的、所谓的集体潜意识。”
他继续剖析,思路清晰起来:“大眼仔的表意识,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可能不知道自己死了,还沉浸在父母和好的幸福幻象里。但他的潜意识,那个更深层、更接近世界本质的意识,它知道真相。”
这番话让其他几人眼睛一亮,纷纷看向他,期待着他能引出关键。
周笔灰总结道:“所以,这整个鬼屋,其实就是大眼仔的表意识和深层潜意识混杂、碰撞出来的产物。而小红花,作为每间鬼屋的核心,维系一切的关键物件,肯定是被那个更强大、知晓一切的‘潜意识’所安置的。”
朱志明迫不及待地问:“那大眼仔的潜意识会把小红花藏在哪里?”
说到“藏”这个字,龙琴书猛地一拍大腿:“有一件事!我早就觉得奇怪,但后来事情太多,我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就没说!”
“什么事?快说!”
“就是当初我们在服务区,拍卖那个扑蝶网的时候!”龙琴书语速飞快,“我无聊四处看,注意到旁边的货架上,除了吃的用的,还摆着……上坟用的纸钱元宝,还有香烛什么的!”
叶温缇也立刻想了起来,点头证实:“对!我也看见了!当时觉得有点突兀,但没细想。”
朱志明还没转过弯来:“那个超市乱七八糟什么都卖,有这些祭品也不奇怪吧?”
“不!”周笔灰和黄羽翎几乎同时出声。
周笔灰解释道:“这说明,那个服务区附近,很可能就有墓园!”
黄羽翎脑中瞬间贯通了一切线索。
大眼仔的潜意识、死亡的真相、祭品、墓园……所有碎片拼凑成了完整的结果。
黄羽翎脱口而出:“墓园!小红花在墓园!在大眼仔的墓前!”
不需要再多解释,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立刻跑回郑琳达和顾辉身边。
“找到办法了?”郑琳达急切地问。
“对!小红花可能在服务区附近的墓园里!我们得马上坐巴士回去!”黄羽翎快速说道。
周笔灰二话不说,俯身将气息奄奄的顾辉扛在肩上。“走!”
几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带着生命垂危的顾辉,朝着营地边缘快步走去。
那辆熟悉的、印着“春冬旅行社”字样的巴士,依旧静悄悄地停靠在阴影里。曾经觉得明媚阳光的标志,此刻透着一股残忍的讽刺。
朱志明抢上前,用力拍打车门:“开门!快开门!”
车内毫无反应。
朱志明急了,抬起脚就准备踹门。
就在这时,“嗡——”的一声,巴士的发动机突然启动,车前灯亮起,驱散了一片黑暗。
司机座位上,那团熟悉的、模糊不清的黑影再次悄然浮现。
“吱呀——”车门应声而开。
众人鱼贯而入。
郑琳达立刻找了个位置,让周笔灰把顾辉小心放下,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
顾辉依旧昏迷,胸膛上那些蝴蝶已彻底僵死,承载它们的透明洞口却仍深嵌在皮肉里,隐隐散发出一股**的异味。
郑琳达心如刀绞,抬头对着驾驶座那团黑影哭喊:“司机师傅!求求你,快一点!再快一点!”
巴士应声加速,冲进混沌的边界,迅速将那片虚假的春日营地甩远。
景物在窗外飞速倒退、扭曲。
行驶中,周笔灰忽见路旁矮山上出现一片墓园,密集的墓碑在昏暗中静默而立,气氛森然。
“停车!就在那里下车!”周笔灰冲到司机旁边,对着那团黑影喊道。
巴士刹停在了墓园入口。
众人快速下车,周笔灰重新扛起顾辉,一行人沿着石阶往山上走。龙琴书的视线扫过一排排墓碑,忽然在半山腰一处停下,“在这里。”
大家围拢过去。
那是一块很简单的小墓碑,上面只刻着“爱子曾俊辉之墓”。
黄羽翎注意到,墓碑周围没有合葬的痕迹。也就是说大眼仔曾俊辉的父母,很可能还活着,这个发现让眼前这座孤零零的墓碑,更添了萧索。
碑前固定着个金色的小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用红蜡烛雕成的小红花,做工很精致。
龙琴书连忙拉过叶温缇:“快把小红花拿出来!”
叶温缇望着墓碑,想到那孩子的遭遇,眼泪又落了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冰凉的墓碑,哽咽道:“大眼仔……安息吧。希望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和爸爸妈妈永远幸福地在一起。”说完,她小心翼翼地,从金色花瓶里取出了那朵红色的用蜡烛制作的小红花。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熟悉的抽离感,然后回到作为中转站的小黑屋。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
天空骤然暗沉,浓云翻滚,雷声由远及近,闪电一次次照亮荒野。暴雨将至。
“先回车上!”周笔灰当机立断,指向山下那辆孤零零的巴士。
雨水很快倾泻下来,路面湿滑。
众人相互搀扶着冲回车内。
郑琳达立刻发现顾辉醒了。他极为虚弱,说不出话,但眼神已然清明。更令人心安的是,他胸膛上那些诡异的方洞和死去的蝴蝶已彻底消失。
郑琳达轻抚他微凉的额头,终于如释重负地哭了。
尽管拿到了小红花,顾辉也脱离了危险,但未能进入过渡空间的事实,让每个人心头都蒙上一层不安。
然而极度的疲惫最终压倒了一切。
在车外的电闪雷鸣中,巴士平稳前行,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陷入沉睡。
车驶向未知的归途,载着众人奔向下一个无法预料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