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嫔妃的手伸不进勤政殿,自然无从知晓帝王近来不进入宫的打算。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们才后知后觉帝王冷落了后宫。
新妃们也没想到,她们一入宫,就遭到了帝王的冷待。
她们的情绪无处发泄,只好将矛头对准了最后见到帝王的萧贵仪。
但新妃们除了钟贵仪外,位分都低于萧贵仪,即便迁怒,也只敢在私下里抱怨抱怨罢了。
她们怕得罪了萧贵仪,其他资历老的、位分更高的嫔妃们却不怕。
一时间,宫里暗流涌动。
这股冷风,连远在浣衣局的仙秾也感受到了。
她抬眼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风雨欲来。
她打了个寒颤,走进邬姑姑的屋子。
一进屋,一股浓浓的药香便扑面而来。
仙秾忍住舌尖的苦涩,若无其事地看向床榻上的女子:“姑姑,你找我?”
邬姑姑的脸上还有些许未散的病容,见了她,神色慈爱如常:“坐下吧,听说你不打算参与女官选拔了?怎么改了主意?”
听谁说的自然不言而喻。
仙秾抿唇想了一会,闷声回答:“我不想一直待在宫里,我想出宫瞧瞧。”
邬姑姑没说信不信,只是笑着:“我在宫外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人老了,也不想折腾了,只想在宫里安稳地待下去。”
“我知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仙秾,你若打定了主意年岁一到就出宫,我不会拦着你。不过,这事儿你还得考虑清楚,”她叹了口气,“宫里不好待,可你以为外头便好么?”
邬姑姑的语气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仙秾怔了怔,还未回答,又听她问:“你可知今年来报名女官选拔的,是宫外人居多?”
仙秾摇头。
邬姑姑道:“她们大多出身良家,或是守了寡,或是不愿嫁人,但都识文断字,有一技之长。”
在浣衣局当差的宫女大都是不识字的,仙秾也是如此。
而与宫外人相比,在宫里待久了的宫女,手里总有些人脉关系,这是她们的优势。
邬姑姑继续谆谆道:“你或许觉得在宫里当宫女艰苦,却不知这世间的女子大多都过得苦。”
世道是女子比男子地位卑微,仙秾并非是不清楚这个道理,“姑姑,我知道。”
邬姑姑看着她,却轻轻摇头:“你若知道,怎会想要出宫呢?”
仙秾微微蹙眉,总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不对劲,但没等她细想,邬姑姑便不愿多说了,她语速极快地道:“年底要将名单报上去,开春就进行考核,你若当真不想参与,我便依你,不将你的名字报上去。”
“姑姑——”仙秾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什么,邬姑姑却对她摆了摆手,仿佛恼了她,亦或是有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好好想想吧。”
仙秾心下揣揣,到底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临了,邬姑姑又叮嘱她,声音很轻:“仙秾,在这宫里,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能忍则忍,切忌冲动行事。”
仙秾步子一停,抿唇不语。
“忍”之一字是邬姑姑对她一贯来的教诲,她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她也一向听邬姑姑的话,可这一次,仙秾觉得自己可能会违逆邬姑姑的意思。
在收下程观那块令牌的时候,她就想好了令牌的用处。
她不会让邬姑姑出事。
但这事,她不能对邬姑姑言明。
见仙秾这副模样,邬姑姑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我的事,你不要再想了。我本就上了年纪,也是时候退位了,不要试图怨恨谁,仙秾,能在宫里安安稳稳地退下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事。”
她强调地道:“仙秾,你该为我贺喜。”
她若真是上了年纪从位置上退下来,不用她说,仙秾早就贺喜她无数回了,可不是啊——
邬姑姑是被迫退下来,还被夺了所有的权柄,如今生了病都没人来关心。
想出宫,可能出得去吗?
只怕是遥遥无期吧。
仙秾笑不出来,也说不出“恭喜”二字,这对邬姑姑来说,太残忍了。
她做不到。
她扭过脸,目光从临窗桌案上空置的素白花瓶上掠过,生硬地转移话题:“姑姑,你先安心养病,不要多思多虑,缺什么就和我说,我都替你取来。”
门被合上后,邬姑姑闭了闭眼,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而后将床边案几上已经冷了的汤药一饮而尽。
仙秾在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在回屋子的廊下遇到了正在同扶桑说话的素裹。
见了她,素裹笑吟吟地迎上来,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
“仙秾,明儿发月钱,三日后是我的生辰,又正好休沐,你可有什么想吃的?到时候我请你呀!”
她没给仙秾避开的机会,仙秾也知道她性子直爽,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时也不好再抽出自己的手臂。
只是,仙秾还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扶桑,见后者对她一改在素裹面前的笑脸,她声音微闷:“你做主就行,我没什么想吃的。”
她并不知晓,在扶桑眼里,就是她默许素裹亲近的意思。
扶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自己成了碍眼的那个人。
她眼眸一暗,回答刚才素裹和她聊的话题:“好,我知道了。”
素裹笑容更深,语气欢快地应了声道:“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转脸,又对仙秾叮嘱:“仙秾,休沐那日别忘了和扶桑一起到净月台来啊。”
净月台是皇宫里不多见的一处登高望远的好地方,它位于浣衣局的东面,与引泉湖恰好是一南一北两个方向。
不过此处在先帝上位之前就废弃了。也因此,浣衣局的宫女们才能无所顾忌地去到那儿偷个闲。
僻静,意味着没有贵人踏足。在这里,宫女们不必担惊受怕,也不必时刻受到规矩的约束。
仙秾先前也喜欢且常常去那儿登高眺望,缓解疲乏。
当下,她心里却是一咯噔:她上次就是在净月台遇到的程观。
她不知道程观怎么会出现在那儿,也不能确定当时在场的只有程观一人。
或是他是趁着闲暇,心血来潮过来瞧上一眼。
又或许是什么别的缘故……
仙秾默了默,不想扫兴:“好,我记得了。”
或许,她实在不必想那么多,也不必事事往坏处想。
她去净月台那么多回了,见到身份最高的人也就是程观,且仅那一回。
只要净月台里没藏什么秘辛,又能产生什么影响呢?
即使撞见了贵人也无妨,三日后是她们正经的休沐日。
目送素裹走远的扶桑瞥了她一眼,见她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由地扯了下唇,发出一声冷哼。
仙秾以为她会说些什么,但扶桑转身就进了屋子。
她们已经将近十天没说话了……
仙秾的心微沉,想要与扶桑缓和关系,心里又有诸多顾忌。
她总觉得雨帘的死亡不仅不是意外,还是一种警示——雨帘说过,她平日里常去引泉湖浣洗衣物。
很难说,雨帘不是替她而死。
若是如此,她宁愿与扶桑在明面上保持这般生疏的关系。
翌日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气,连风吹在身上都是柔暖的。
午饭过后,宫女们难得有了半个时辰的休憩,趁着这个时候,她们三两个结伴而行,前往掖庭局。
掖庭局在皇宫的西边,与六尚局和浣衣局相隔一座御花园,未免惊扰途经的贵人,宫女们走得都是小径。
扶桑早早就走了,其余人也都有伴,只仙秾落了单。她心里还记挂着邬姑姑,领了月钱后便直奔朝露苑而去。
邬姑姑爱花,屋子里常年都摆放着不同的花,正逢九月,桂花和早菊盛开之际。
御花园和司苑司的花是给宫里主子们欣赏的,寻常人轻易采摘不得,朝露苑却不同,这儿原只是一处荒废的花圃,经先帝扩建修缮,成了一座小花园,名唤“朝露苑”。
此前,先帝为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栽种了一园子的玫瑰花。
先帝崩逝后,太后无心打理这园子,加上太妃对这儿忌讳着,这园子渐渐地又种了各种各样的花,玫瑰花反而不再常见。
园子里没有人管理,这便方便了有着如仙秾这般想法的宫人。
浣衣局的宫人很少来,不是不想,而是一东一西,距离太过遥远。若非趁着今日来掖庭局的好时机,仙秾也不会专门走一遭。
让她惊喜的是,朝露苑还有几盆栀子花开得正好,鲜洁如雪。
仙秾小心地连着枝叶掐了几根,抱在怀中。她不敢摘多少,也不干耽误了回去的时辰,只是她刚站起来,背后忽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仙秾姑娘怎么在这儿?”
仙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她转过身,笑脸相迎,“程公公——”
却看清来人的衣服样式的一刹那,嘴里的话和笑脸瞬间消匿于无形,她几乎是顷刻间就垂眸敛目,跪到地上问安:“奴婢恭请陛下圣安。”
来人身形欣长,并未着黄色系的衣裳,而是一袭玄色暗纹锦袍,他看着很年轻,面容俊朗,眉目疏淡,宛如矜贵的世家公子,但能出现在朝露苑,又让程观随侍的,只有当今帝王容承晔。
对于他,仙秾了解得并不多,但方才那一瞥,却足以让她深深记住。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都带着压力。仙秾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一道目光在她身上打量,不用想,它定然是来自她面前这位帝王。
容承晔远远地就瞧见了女子捧着一簇栀子花,低眉浅笑的那一幕。
她穿着浣衣局宫女统一的水绿色宫装,发上没有戴任何珠花,衣袂在秋风中微拂,勾勒出纤细的身形。
在洁白的栀子花和水绿色宫装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她肤光胜雪,唇色嫣红。
转身之时,女子扬起又骤然收敛的笑容和慌乱的眼神都恰到好处地映入他的眼帘。
这是容承晔第三次见到她,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她接触。
她如同所有宫女一样对他恭谨温顺。
容承晔垂眼看她,声音略淡:“来摘花?”
仙秾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情绪,只好请罪:“是,奴婢并非有意冲撞陛下,还请陛下恕罪。”
不论是不是她的错,她都要识趣些,主动揽下这个罪名。若是帝王心情好,或许就不会追究她。
幸好,帝王似乎情绪尚佳,少顷,他还颇有兴致地念了一句诗:“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①
①出自宋杨万里《栀子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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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