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寂静下来,凌和月披星戴月回到院子里,他本以为母亲睡下了,却看见她坐在窗边,看屋外的下人玩闹,回头看凌和月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这样清明的眼神让凌和月心跳漏了一拍,他试探地开口:“娘?”虞嫱愣了一愣,疑惑地看着他,好吧,看来还是糊涂着,凌和月走过去和她坐在一起,轻声问:“您在想什么?”
虞嫱思绪飘远,淡淡说:“阿言,他不见了,你说这么冷的天,他在外面会不会受冻。”原来是记忆跨越到了自己走失以后的岁月,明白母亲时时刻刻都在记挂着他,凌和月心里涌出暖意。
他替虞嫱关上了窗,扶她睡下,哄小孩般说:“阿言他不冷,您睡吧。”等虞嫱安然睡下后,凌和月给屋子里的炭盆加了几块炭。
炭火实在温暖,叫人不想离开,凌和月静静地蹲在炭火旁,明灭火光在他眼里跳跃,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从前也是在一个雪天,那时他还没有被闫妈妈买走,那时他十岁,刚进奴隶场,那时他还叫程言。
他被关在奴隶场的铁笼子里,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破烂的单衣,倒在地上瑟瑟发抖,只感觉自己马上要被冻死了。
那时候他最想要的就是一盆炭火,哪怕是一块,只要能给他一点温暖也足够了。
铁笼子被打开的时候,程言茫然地缩在地上,直到他被人抓进一间温暖的屋子,才渐渐缓过神来。
好温暖,是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温暖,程言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金碧辉煌,美轮美奂,比他家还要豪华。
他满以为温暖了就是得救了,便看见一个锦衣玉带的少年走了过来,和程言年纪相仿,只不过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少年对他很好奇,因为少年的父王亲自下令叫人抹除他肩上的胎记,于是少年自告奋勇让父王把这项差事交给自己,少年的手下撕开他肩头上的衣服,一块浅青色的小小的一团胎记赫然印在那皮肤上。
程言不知道少年要做什么,他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对方,少年笑了起来,是笑他这无辜的眼神,而后指使左右手下将他死死控制住,不许他动,程言终于意识到少年的笑很危险,慌乱地挣扎,想要逃跑。
少年的手轻轻一指,他的手下就从给房间提供温暖的炭盆里取出早在里面燃着的烙铁,程言双目圆睁,他终于明白了少年要做什么,那红亮的烙铁向他靠近,吓得他浑身发抖,牙关直颤,连求饶都忘却了。
手下把烧红的烙铁对准胎记,程言惊恐地想要逃开,但他被人死死控制着,挪动不了半分,烙铁烧灼皮肤,他甚至闻到了自己的皮肤被烧焦的味道。
“啊啊啊啊啊……娘!啊啊啊啊啊啊……”痛入骨髓之处,他只一声声喊着娘,无助地长声惨叫,少年嫌他的哭喊声太吵,叫人把他的嘴堵住,呜咽声中眼泪直流,烙铁从他肩上被拿走,他浑身痉挛,不住发抖。
“世子殿下”手下唤少年,“王爷说留他一命,不能把他弄死了,胎记抹除了就算罢。”少年听完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几近昏死的他,“那就把他丢回去。”
程二公子走失闹得京城满城风雨,程家几乎把京城翻遍了也没找到他,重金悬赏无果,程家暗卫全出动了也无果,程家大公子和大小姐在街角巷落唤他的名字也无果,程家的二夫人更是连日未合眼,吊着一口气寻找她的孩子。
她几近疯狂,拿出她所有的积蓄,跪地恳求能找到的所有的虞氏族人,叫他们帮她寻找她的孩子,她整日流泪,形容消瘦,往日美艳的容貌也失了颜色,被母子离散折磨得几乎一夜白头。
甚至皇帝也念在丞相因幼子丢失无心朝政的份上,特意派了禁军帮忙挨家挨户上门搜寻。
平常的查验是不会查到奴隶场的,这是灰色地带,可皇帝下了命令,不允许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于是禁军来到了奴隶场,照着画像和胎记一个个比对,都无果,有个禁军发现了昏死在牢房里的他,可画像上的程二公子粉雕玉琢,眉清目秀,他脸上脏兮兮的,面黄肌瘦,显然不像。
禁军揭开他肩头的衣服,只有一块新烙上的烙印,没有胎记,于是禁军摇了摇头,去下一个地方寻找。
“好疼……好疼啊……”程言苏醒过来以后,不住哀嚎着,肩上的烙印仍旧折磨着他,眼泪裹着灰尘在地上积了小小一摊,他哭得撕心裂肺,两手抓着铁笼子的栏杆一下下撞击着他的脑袋,不停喊着:为什么没人来救我……为什么没人来找我……
哭到眼泪流干了他就爬到稻草床边,从底下摸出他藏在角落里的玉佩,他高高抬起手想把那玉佩掷到地上砸得粉碎,手却抖个不停,舍不得,放不下。
回忆结束在这里,凌和月颤抖着用手轻轻抚摸着后肩那块已经不会再痛的伤疤,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他却还是记得那时刻骨铭心的灼痛,“没关系,都过去了....”他在夜里安慰着自己,起码现在很安全,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除夕夜过后,程府的人仿佛结束了扮演家庭和睦的任务,也没再互相拜年,只是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凌和月在院子里闷久了,决定出门透透气,去看看熟悉又陌生的京城。
“言公子。”守卫向他行礼,凌和月颔首谢过便离开了程家,正值正月,街上行人众多,凌和月呼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慢慢走在结冰的河边。
他早已习惯独处,经常一个人观察世间万物,从来也没觉得孤寂,可今日凌和月漫无目的走在河边,竟然觉得有几分孤单,往日在栖迟村有段云沉和夏淮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生活里充满了趣味,可回到程家之后,却又陷入了和从前一样的枯燥的平静之中。
他走到一处长亭坐下,脑中回忆起许多在栖迟村的事情,和夏淮放风筝,被王霜邀请去她家吃烤鱼,在地里种土豆,想起这些他蹭地坐起,土豆,他和段云沉种了好几亩土豆呢,没人回去施肥浇水会不会全都枯死白忙活一场,明明当初他还期待过收成。
段云沉.....凌和月双肩一沉,靠在椅背上轻叹了一口气,那是段云沉的土豆,不是他的,那也是段云沉的家,不是他的家,他是段云沉的客人,是不属于那里的人,为什么会在意呢,为什么会眷恋那个茅草屋呢。
凌和月起身继续漫步在京城之中,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门前,不算气派的大门,连守卫都只有一个,在打着哈欠。
这里程泠带他来过,是段云沉在京城的府邸,是他被冤入狱之后,作为补偿赏赐给他的,远不及在守秋山的碧海殿豪华,凌和月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闲逛到了这里,他转身便走,却又停下了脚步。
因为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离开程府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闲逛,他出来就是为了来见段云沉的,他忧心段云沉的伤,除夕夜宴,段云沉的脸色很不好,在京城又不像在碧海殿,也许这里的仆人没有那么尽心尽力,会耽误了他疗伤。
凌和月回过头看着紧闭的段府大门,程泠常住程家,这里就只有段云沉一个人,没有苏灯,没有夏淮,他会孤单吗,他也会和自己一样孤单吗?
“程二公子!”守门人见他来连忙打起精神,“属下这就去通传。”“不必。”凌和月想也没想就打断,“我....我自己进去就是了,不用通传。”“哦,好,您请自便。”守门人把门给他打开,凌和月慢慢走了进去。
和程府比,这里可真是简陋,院子的砖缝里长出了杂草都没处理,积雪挂在枝头积了厚厚一层,上次程泠带他来得匆忙,他都没有仔细观察过周围的环境。
凌和月依着上次程泠带他来的路线,步入后院,这里能看的也就只有那一座假山了,只是其上的流水也冻住,显得格外寂静,他注意到一处半开的房门,露出了白色的衣角,应当就是段云沉了。
来都来了,凌和月也没有再逃避,他悄悄走近。
段云沉在凌和月方踏入院子时便注意到了他,本以为是敌人,余光看清了是凌和月之后,嘴角的笑便再也压不下去了,本来用的是左手拿着勺子舀羹汤,在凌和月一步步靠近的过程中段云沉不动声色换成了受伤的右手,身子也微微侧坐,让凌和月只看见他的侧脸。
于是当凌和月终于走到段云沉身旁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桌上只摆了几道不算精致的菜,和守秋山的伙食一比实在是差远了,而一身白衣的段云沉,正愁眉紧皱地用他那颤颤巍巍的右手舀起一勺羹汤喂到自己嘴里,而后再颤颤巍巍放下勺子,一手扶着桌子好似要把肺腑都咳出来一般弯着腰呛咳不止,这场面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凌和月的心像是被谁握住一般生疼,喉咙也发紧,他再也忍受不了段云沉这般落魄的模样,几步上前扶住他,帮他拍背顺气,“你病得这么重,怎么不告诉我?”段云沉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止了咳嗽:“你怎么来了,我没什么事的,不用担心。”
“都难受成这样了,还逞什么强?”凌和月心疼到责怪他都舍不得说重话,扶着他直起身,房门半开,说话时有冷风吹过,凌和月连忙去关上了门,回到桌旁轻车熟路地接过段云沉面前的碗,把羹汤喂给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