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洲城的雨停了。
段云沉把凌和月带去一间隐蔽的破屋:“眼下只能在这里将就一下,委屈你了。”
凌和月又一次从光怪陆离的回忆中醒来,他神情恍惚地点头,又意识到不该点头,便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无妨,只是这里又没有炉灶可以生火做饭,你不方便出去,我去外面买些吃食吧。”凌和月又问道:“你想吃什么?”
“我不挑食,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段云沉握住他的手,嘱咐他:“那你自己在外面若遇到危险一定往回跑,大声喊我的名字,知道吗?”
凌和月心不在焉道:“去买点吃的能有什么危险。”段云沉知道自己是过分紧张了,可他总是有些惴惴不安,放心不下,凌和月离开了小屋,走到了街上,官兵列队从他身旁经过,告示栏又贴上了新的通缉令。
他眉目冷清,像没有灵魂的木偶,一举一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动。
段云沉把破屋暂时收拾了一下,而后搬出一张缺了一角的方桌,将上面的尘土擦拭干净,露出古朴的木纹,他的手按在桌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始终未能从凌和月的口中得知他来绛洲的目的,他娘刚过世,依照凌和月的性格,他该留在京城为她守孝才对,为什么会选择孤身一人来绛洲,是谁把他带来的,夏淮为什么不在他身边。
凌和月究竟要做什么,百思不得其解之后让段云沉的神经瞬间紧绷。
他猛地打开房门刚想去寻找那个远去的身影,便看见凌和月提着食盒朝他笑笑:“饿着急了吗?我这不是就回来了嘛。”见他回来,段云沉才松了口气,道:“回来就好,总疑心你要不告而别,是我多虑了。”
凌和月走进房间,听到这句话开食盒的手顿了顿,而后他若无其事地摆开一碟碟精致的菜肴,朝段云沉道:“可能没有你做的好吃,也将就一下吧。”段云沉听他夸自己,开心道:“你喜欢吃我做的饭,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好啊。”凌和月坐下来,给段云沉夹了一块红烧肉喂到他嘴边,“尝尝,这道菜是这家酒楼的招牌,段云沉张开嘴,细细品尝,此时哪怕它再难吃,只要是凌和月喂的那也是世间最好吃的红烧肉。
他眼睛一下亮了:“好吃。”段云沉想起了方才的疑惑,还是不吐不快问他:“我方才问你的问题呢,和月,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会来绛洲?”
凌和月慢慢道:“是夏淮带我来的。”“夏淮?”“是,我娘走后,我想起了一些旧事,去了东洲,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夏淮知道我要去寻仇,就把我捆回了守秋山,于是我拿自己的命威胁他让他放我走,然后就遇见了你。”凌和月支起下巴继续道,“他不愧是你的徒弟,和你一样总是在照顾人这方面很是霸道。”
“寻仇?威胁?”段云沉越听越不对劲,这里果然有他不知道的内情,他紧紧握住凌和月的肩膀,急切问道:“你又有事情瞒着我?你要做什么?”凌和月淡淡道:“我不瞒你,我告诉你。”
他并没有挣脱段云沉的控制,只是像讲故事一般告诉段云沉实情:“我小时候的走失其实是被家里的大娘丢下的,她把我扔在了京城之外,而后我被一伙人拐进了奴隶场,再然后就是被关进了朝溪楼,这就是你认识我之前,我的全部人生,我一直以为我是运气不好才遇到这么多磨难,但是不是的,是姜殊翰,一切都是他做的,他和我娘有情,但我娘还是嫁给了我爹。”
“因爱生恨,大抵是这个原因,他恨我娘,也恨我,奴隶场是他的,朝溪楼也是他的,我一直都被他监视着,控制着,他骗我说我娘不要我了,所以我不愿意回家,没能多陪我娘一段时间,现在我知道了一切,我决定杀了他,给我娘报仇,也给我自己报仇。”
段云沉越听越害怕,他担忧道:“你怎么杀他?你不要冒险,我可以帮你,我帮你杀了他....”“云沉。”凌和月打断他的话,静静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说,可是我更知道,你现在被通缉了,这绛洲城到处都是官兵,你若杀了他,你也逃不掉的。”
“况且,这是我自己的仇怨,这本就和你没有关系。”凌和月伸手碰触到段云沉的脸庞,柔声道:“云沉,对不起,我没办法,我自从知道了真相,就没有一刻可以安眠,我闭上眼睛就是我曾经被他践踏在脚下的景象,我快被折磨疯了。”
“和月。”段云沉把他抱在怀里,语带恳求:“不要去,你斗不过他的,你好不容易才从过去里走出来,你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不行的。”凌和月任由段云沉将他紧紧抱住,“我早就只剩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是你把我拼凑起来,教我接纳自己,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我可能真的会这样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可是不行,我知晓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那就都不一样了,凡事皆有代价,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哪怕是献祭上我的生命。”
“那我呢?”段云沉的脸上露出悲怆而迷惘的神情,“你要抛下我了吗?你方才许下的承诺呢,说等我三年,说以后一辈子在一起,只是一句假话吗?哄骗我的假话?”
“对不起。”
凌和月搂紧了段云沉的腰身,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亲昵道:“骗你是我不对,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要把我留在守秋山,我只能骗你,云沉,离开吧,不必再守诺了,以后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不行,凌和月,哪怕你日后恨我,我也不会让你离开。”段云沉把他抱得更紧,却突然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他想起了方才凌和月给他喂的那块红烧肉,已然明白为什么凌和月会现在把实情和盘托出。
“凌和月....”段云沉无力地攥紧凌和月后背的衣衫,“你怎么可以给我下药,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把我丢下...”
凌和月眼见一切在他的预想中进行也生不出多大的欢欣,“我也不想把你丢下,我真的....像你喜欢我一样喜欢你,可终究前尘太过不堪,我实在放不下,我做不到像圣人一样一笑泯恩仇。”
这是凌和月第一次在他面前直白地说喜欢他,可段云沉半分开心也没有,若是早知要在离别之际才能听到凌和月说喜欢他,段云沉宁愿一辈子也听不到。
意识越来越混沌,段云沉努力想保持清醒,可药效慢慢发挥作用,让他无法抵抗,“云沉,对不起,我欠你的实在是太多了,以后,你把我忘了吧。”
“不行!我求你,求你....别....”他竭力控制身体想让意识冲破牢笼,想清醒过来,却只是徒劳。
段云沉双膝一弯,不受控制地瘫软在地上,凌和月接住他,将他放到床榻上,段云沉眼前一片重影,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不能睡,绝不能睡。
凌和月转身离开,段云沉突然撑着床榻坐起,用力全身力气,拽住了凌和月的袖子,可他就算再努力想留住凌和月,在药物的作用下也只是轻轻牵住了他的衣袖,“别走....”段云沉的声音细弱蚊蝇,却是他拼尽全力才发出的声音。
强行抵抗药力让段云沉的额上蒙上了一层薄汗,身躯摇摇欲坠,支撑上半身的手臂不住打颤,可他还是艰难地抬起眼皮,不肯倒下:“和月....别走....”
他的坚持让凌和月为之动容,可优柔寡断不是凌和月的作风,他从段云沉手中扯出自己的衣袖,段云沉的手指用力握紧却什么也没抓住,心下慌张之际,奋力从床上坐起想靠近凌和月却只是翻身重重摔在地上。
凌和月下意识想扶起段云沉,可他还是收回了手,看着段云沉喘着气撑起身体又无力倒下,而后静静躺在地上。
凌和月慢慢蹲下身体,看段云沉的剑眉松了又紧,想睁开眼睛却做不到,连眼睫都在颤抖,此时如果段云沉能开口说话一定会开口挽留他,可凌和月心意已决,任何阻拦他都要推倒,哪怕是他爱的人。
从前无数次面临生与死的选择,凌和月都要奋力爬向那一道生门,带着满身的伤痕与屈辱,背负了诸多代价他都要活下去,可这一次他转身选择了另外一扇门。
凌和月走在路上被石头绊了一跤,他无奈地笑了笑,其实他没有理解错,他的运气确实不好,走在路上都能摔跤。
他从地上爬起,走到一处水井旁,看着水面上自己苍白的脸色,眼窝旁乌青一片,整个人形容憔悴,这样是不行的,太过丑陋,太过憔悴,不够美,不够乖巧。
他咬破了手指,把血涂在脸颊和嘴唇上,苍白的脸色瞬间有了气色,这样就好一些了,白里透红,眼里再学着从前闫妈妈教他的笑,凌和月看见水面上谄媚笑着的自己,一阵反胃,险些吐了出来,原来那些人眼里自己竟然是这般模样,他捂住胃,离开了水井。
朝着那座府邸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