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风骤来,吹散片片帘旌,有墨初涸,传来缕缕香痕。芭蕉为纸,兰笔诉情,写尽往生咒。
庭院深深,斯人漫漫,少女罢手抬眼看,只得见屋檐一角。
“玉莹……”
女子朱唇轻启,语息悠悠,顾盼间光华流转,令少见她如此情态的玉莹心下怔然。
“小姐这是?”
她走近,不知小姐为何忽然在芭蕉叶上写写画画起来。
“给简少侠的回礼,你找个黄杨木盒装着吧。”
江锦言确定墨迹干透后,用简相玉送来的一缕柳枝将蕉叶卷好,似笑非笑地越过那残缺的屋檐,继续看着澄净如洗的天空,流苏偏斜,自顾自地倒数起来。
而本不在计划内的简相玉也给了江锦言十分惊喜的表现。
她掰着指头计数,发现江峥的脸色是一日比一日差。
差不多了呢。
差不多了吧?
江清清仰头望向那扇被染料漆料绘的乌黑发亮的榆木门,握紧手中的锦盒,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吐出,如此往复数遍后,她终于抬脚,一步三顿地向它走去。
门口只有两位身着褐衣的仆役,五官端正,面色和善,这让江清清忐忑的内心安稳了不少。
“你……你好,请问江老爷在府中吗?”
……
“小姐呢?把小姐给我叫过来!”
多日不曾睡好的江峥表情阴沉,用刀光般森寒的目光紧盯着这位同自己长得分外相似的陌生少女。
他宽厚的手掌死死地压住一方锦盒,手背青筋毕现,用力到指尖都褪去了血色。
那里面装着一枚珠钗,说是他夫人留下的信物。
江峥打开仅看了片刻便立即将其合上,并不是因为他记忆深刻,正相反,他对其无甚印象,只依稀记得是夫人从前的陪嫁。
似乎确实在遇险后便不曾见得了。
精明的江老爷眯了眯细长的双眼,不太接受江清清所说的真假千金。
而不过半盏茶功夫,即使打扮朴素也仍旧比一旁的江清清穿着更为华贵的江锦言便身姿袅袅地停在这间只有三人的厅堂内了。
屋里静得可怕,檀香在空气中凝滞不动,仿佛连时间都不曾流逝了。
江峥端坐上位,面色铁青。两个女儿——江锦言与江清清分立两侧,中间隔着那碗清水,如同隔着她们截然不同的命运。
“开始吧。”江峥的声音冷硬如铁。
锐利的银针刺破指尖,两滴朱红色的血滴落入水中,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只青瓷碗里。江清清的血滴缓缓下沉,与江峥的那一滴迅速相融,不分彼此。
轮到江锦言了。她的血滴入水,却在碗中划出疏离的轨迹,无论时间如何搅动,始终与江峥的血泾渭分明。
瓷碗碎裂的声音刺破了寂静。
“孽种!”江峥猛地站起,衣袖带翻了座椅,“十六年,我江峥竟替别人养了十六年的女儿!”
他的目光如枪似剑,恨不得将江锦言当场凌迟,看向江清清的眼神也同样没有温度。
江清清的胆子小,从江锦言也刺破皮肤起便闭着眼瑟瑟发抖,此刻更是将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到了阴影之中。
然而江锦言只是静静站着,连裙裾都不曾晃动分毫。
江峥还真是爱砸东西啊,前几日砸了个玲珑杯,今天又把青花瓷给砸了。
她抬起眼,与盛怒的江峥对视。
“父亲息怒。”江锦言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这一声“父亲”更是激怒了江峥:“闭嘴!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他前几个儿女的婚事都一路顺遂,唯独江锦言的一波三折。
就这样一个假冒的女儿,害的他江府成了嘉城的笑话,害的他白费了多少心思!
想到自己居然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他便怨恨地盯着江锦言,那眼神,比看仇人还不如。
但江锦言依然不躲不避,用那双总是温顺垂着的眸子直视江峥眼中的恶意。
“正因为我敬您如父,才必须在此刻提醒您——”她微微一顿,“当年与母亲一同遇袭的真相,您不想知道了吗?”
江峥的怒气戛然而止。
“您以为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掉包?”
江锦言向前一步,破碎的瓷片在她脚边,她却如履平地,“母亲为何偏偏在省亲途中遇害?我为何会出现在她的马车里?比起在这里发泄怒火,或许您更应该着手查明真相。”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泛黄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几乎被磨平的“萧”字。
“这是母亲临终前塞在我的襁褓中的。”江锦言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字字千钧,“而萧家,正是当年弹劾您结党营私滥用职权、导致您被罢官夺爵的御史家族。”
江峥的脸色由愤怒转为震惊,再由震惊转为深思。他看着眼前这个养育了十六年的“女儿”,第一次不对她的聪颖感到画蛇添足。
“你是说……”
“我是说……。”江锦言轻轻放下玉佩,叹息一声,“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中秘辛呢?我不过一闺阁女子,这真相当然还得父亲大人多加费心了。”
想着我帮你考试呢?
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江锦言半跪在地,俯身对江峥拜礼,“至于这身份调换一事,锦言愿将一切都归还给清小姐。而在这十数年间的花费,锦言在日后也必会回报,如今可先打欠条。”
她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额间绯红一片,再起身时,眼底满是璀璨的星光。
坏了,力道没掌控好,磕的有点头疼。
“你这是要与江府两清?”
江峥瞥向那抹红霞,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难道我竟是误会了她?
“江府养育之恩昊天罔极,锦言便是三生三世结草衔环都难以报答,然如此恩情亦不可不报,锦言生性愚钝,便仅能使些金银俗物聊表心意。况且清小姐在外流落多年,锦言恐其触景生情,不能不避。”
身姿瘦弱的少女仍俯身垂首,态度极尽恭谦,声情并茂地表演后,她甚至有些气喘。
像是在担心些什么,江锦言藏在江峥视线死角的双眼动了动,移向一方洗的发白发乌的麻料。
“是、是啊,江……父亲,我不想、不想再看到她,你把她、她送走好不好。”
一直在努力消除自己存在感的江清清陡然出声了,她哆嗦着迈了小半步,让自己重新回到光亮之下。
两只白皙却并不细嫩,反而因为各种各种的伤疤和茧子显得粗糙毛燥的小手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攥紧了残缺的衣角,一双碧如水洗的眼瞳微微发颤,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惶惶。
模样清秀尚佳,但性子太过懦弱。
并没有对亲生女儿产生什么父女情的江峥见此仅仅是瞥了一眼,便迅速在心底给江清清下好了定论。
他思索片刻,食指时不时的与桌面相碰,凉薄的眼神从右移向左,又从左移向右。
“此事干系江府声誉,不可轻易安排,至于……”
江峥看向依然发着抖,垂着头不愿看任何人的江清清,很是疑惑自己的女儿怎会是这般性情。
“你不想看到江锦言便不看吧,住到兰香榭去。”
他颇感惫倦地挥退两人,开始思考一些更为难缠的事情。
兰香榭?
弓着腰退出厅堂后,面无表情的江锦言扫了眼匆匆离去的江清清,盯着那道身着简陋,身形比自己还要细瘦的身影,心中既是悲哀无奈又是烦闷鄙夷。
前者是为失散多年却没有得到任何优待的江清清,后者则是对着依旧不肯放弃自己的江峥。
说什么影响声誉?
找个祈福探亲之类的由头将自己打发,便是大理寺也寻不着错处。
无非是还想从自己身上榨取点价值罢了。
真是个贪得无厌还薄情寡义的老狐狸!
闷闷不乐的江锦言回到屋内便开始练字静心,本是打算随手一拿的,但视线一触及案几便停住了,她挑眉,唇角缓缓一勾,四平八稳地端坐着,取出笔墨纸砚,就着还未干涸的墨台软笔。
日头西斜,屋内墨香愈来愈浓,少女手上动作也越使越快,发髻渐渐散乱,光洁无暇的额角开始沁出些淋漓的水光,可眼神仍然专注,双瞳也仍然晶亮,甚至如发着光热般灼人。
候在一旁的玉莹也眼神专注,但她看的不是字,而是人,两眼呆愣发直,简直是看入了迷。
这样认真的小姐……
好耀眼,比天上的星星,不,比日月还要耀眼!
瞧着那双专心致志的眼睛,玉莹心里却很复杂。
她当然骄傲于小姐的才情品行,但同时也为这份不合时宜的才情品行而惋惜。
为何小姐不是个男子呢?
她是那样的博学又勤奋,性格还温柔谦逊,知节守礼,高情远致,除开性别,小姐和那些受人追捧的君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姐若是个男子,若能参加科考,也未必不能做个秀才举人。
到那时,她便是接连克死了三位夫人,旁人也只会说是小姐福运深厚,夫人们八字浅薄,受不住吧?
玉莹不知道今日老爷唤小姐所为何事,只是从小姐难看的表情中能大概猜出不是好事。
念此,玉莹泛着光的眼睛刹那间暗淡下来,不愿也不忍心再看小姐那泼墨如雨挥翰成风的可爱姿态。
她偏头遥望天边的浅红浓黄,小声道:“小姐歇歇罢,您已练了整整两个时辰,肩颈该发酸了,玉莹给您揉揉吧。”
红袖添香,素腕伴读,人生乐事,不外如是。
享受着玉莹力道柔劲的按摩,浑身放松的江锦言只觉因怒火而绞作一团的五脏六腑也渐渐松快了。
如蛛丝般细密交织的躁郁被一点点理顺抽离,身心都难得舒畅的江锦言无意识地抬脸,眷恋地蹭了蹭玉莹夹着墨香的手指,嘴里发出淌着蜜汁的甜言,
“好玉莹,真是我的好玉莹,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她仰着头,抬手刮了下玉莹挺翘的鼻尖,没轻没重地调笑着。
这样好的玉莹,她还真是舍不得哇!
江锦言将突然生出的、浅淡的遗憾埋进心底,又沉迷温柔乡十弹指后,才懒懒地睁开眼,挺直脊背,继续练字。
“小姐再歇歇罢,过不了多久就得用饭了。”
玉莹没有收回手,她担心小姐练字把眼睛给练坏了。
“那我可更得抓紧了,这东西必须今晚送出去呢。”
江锦言侧头对玉莹轻轻勾唇,眼神却透过她望向另一道扎着马尾的身影。
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简少侠。
江锦言:简相玉是吧,听说你很喜欢造我的谣诶,那你最好日夜不停地给我造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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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真假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