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缱绻的细雨正绵绵地牵连着天与地,嘀嗒敲在庭院里的芭蕉叶上,一声一声,又沉又闷。
她坐在窗下,神情恬静,偏头遥望已然擦黑的天际,一双剪水秋瞳内似乎也下着连绵的雨,淡淡的雾气四散弥漫。
少女手里握着枚尚未来得及送出的脂白玉佩,丝绳上缀着的深青色流苏,缠在她纤细胜雪的指间,如皮下脉络般难舍难分。
那是给他的,他上次走时说,归来时便用漠北最稀有的火玉来换。
可如今,来的人不是他。
脚步声停在院门外,来者是他的某位女性友人,一身黑衣被雨水浸得深重,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打湿的石像。那人沉默了半晌,声音嘶哑得几乎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掩过:
“阿寒他……回不来了。”
“前几日……有位少年……”
她听着,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又好像一个字也没听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佩光滑的边缘,那玉被她的体温暖得温润,也将她的体温一点点削减。
回不来了?
是什么意思?
是又被什么棘手的恩怨缠住了,还是找到了更远的江湖,要去看一看?
少女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想问黑衣女子,这次又要耽搁多久。
或许她的语气应当再嗔怪一点,因为距离他们的大婚只剩下三月光景了。
可抬起头,撞上那女子通红的双眼,那里面沉沉的、没有一点光亮的悲恸,像一口深井,瞬间把她吸了进去。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猛地窜遍四肢百骸。那枚一直被她稳稳握在手中的玉佩,忽然变得冰一样冷,沉得像一块铁,直直地从她失了力的指间滑落——
“啪嗒!”
清脆的一声,玉碎成了两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那青色的流苏,委顿在泥水里。
像她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她怔怔地看着那碎裂的玉,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自己的手,举到眼前。这双手,昨日还在为他绣着嫁衣上的鸳鸯,那红色的丝线,还浅浅地染在指尖。
可现在,这双手空着。
心里也空着。
她张了张嘴,想问些什么。可咽喉深处却像被塞了团吸饱了水的棉絮,又重又涩,令少女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纤瘦的身子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起初是细微的颤栗,接着越来越厉害,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
他怎么可以……
她猛地伸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一口涌上喉咙的腥甜硬生生咽了回去。肩头剧烈地耸动着,却依旧没有哭声。
“江小姐……你……你忘了他吧……”
黑衣女子略抬了抬手,想护住叶片不受秋风吹折,可比她更快的是少女的侍女,一张浅绿的锦袍裹住了少女瘦弱无力的身姿,一双臂膀撑住了少女摇摇欲坠的心神。
于是她默然后退,将亡故之人的遗物递交后便悄悄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渐渐停了。一缕惨淡的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进这死气沉沉的庭院。
少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开口:“玉莹,你也出去吧……”
乖顺的侍女担忧地松手了,一步三回头,无言地远去。
少顷,少女放下了拭泪的手,哀痛的神情渐渐被疑惑覆盖。
边寒死了?
怎么死的呢?
怎么会死呢?
他不是号称武功独步天下么?
怎么就被一个少年给夺去了生命呢?
江锦言将碎玉一一拾起,借着日落时分的最后一缕日光再次端详自己这双毫无疤痕和茧子的柔荑。
“诶,听说了吗?边大侠死了!”
一家客栈内,打扮朴素的菜农结束一天的叫卖后,竟还有余力与同桌卖肉的中年人分享自己刚听说的八卦。
“边大侠?可是那位捉住了江洋大盗的边大侠?”
卖肉户神色诧异,他曾远远地瞧见过边寒追赶贼人的英姿,使着名叫凌波微步的功法,穿着一袭雪白的衣裳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间起起落落,周身剑光凌厉,宛如腾云驾雾呼风唤雷的游龙。
这般神仙似的人物,竟也会死?!
“是呀,就是他,似乎是被小人暗害了。”
菜农唏嘘地直摇头摆手,绘声绘色地讲起了边寒在历经黑白双煞的围攻后,好不容易除去两位祸害,正心力交瘁时却被早早埋伏的小人给偷袭,最终无奈含恨而死的悲壮事迹。
“这小人真是可恶!”
向来欣赏光明磊落的卖肉户双目圆瞪,气愤之下,重重给无辜的桌子使了一掌,将清亮的汤汁都晃洒了些许。
“若是正面相对,边大侠可未必会输!”
他平生最恨偷鸡摸狗之人,未曾想到江湖侠客中却也有藏头露尾之辈。
“可不是嘛!边大侠那武功,可是能在五百号山贼手里救出江小姐的,怎么可能败给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
菜农匆匆喝口白汤,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讲起边寒是如何过五关斩六将,直捣山贼老巢,直面五百号山贼,却一手抱美人,一手斩恶徒的。
“说起来,边大侠和江小姐的婚事似乎也不远了。”
菜农摸了摸自己稍长的胡须,忽地想到了什么。
“好像定在年关,距今不过三月。”
江府的嬷嬷是卖肉户的大客户,是个健谈的人,他同人攀谈时顺带了解了不少。
“也是可怜了江小姐。”
卖肉户又摇了摇头,为痛失佳婿的江老爷惋惜。
“江小姐……确实也挺可怜的。”
话多的菜农反常地支支吾吾起来,面色都憋成他早晨刚卖出去的茄子模样。
“你这是怎的了?有话直说便是。”
卖肉户就见不得菜农这副作态,吞吞吐吐的,净惹人好奇了。
“就是……就是你发现一件事没有?”
被卖肉户狠拍了一掌的菜户仍是面露纠结,两粒黝黑的眼珠左右乱转,希望这人能自己领悟。
“发现什么?”
卖肉户皱着眉,不晓得还有什么好发现的。
“哎呀,就是江小姐的婚事呀。”
神色忐忑的菜农蹑手蹑脚地坐到卖肉户身边,将声音压的极低,几乎是用气音在同他人交流。
“哦,那应当是不成了,江小姐还年轻着呢。”
卖肉户拧着眉想了想,又掰着指头数了数。
江小姐今年似乎才将将十六,真要为边大侠守寡的话,那也太苦了。
“对呀……就是不成了,而且、而且这好像是第三次了……”
菜农近乎是将整张嘴都贴上身边人的耳廓了,脸上愈加惴惴不安,在卖肉户嫌恶心地甩来一掌前麻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紧闭着嘴巴对卖肉户挤眉弄眼。
三次?
卖肉户的神情也渐渐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江家小姐的婚事,的的确确是已经告吹三次了。
第一位是个满腹经纶的书生,与江小姐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约定待他考取功名后便八抬大轿地迎江小姐进门,于是前年便进京赶考,可天不随人愿,那书生人还没踏进京城地界呢,半道就失了音讯,至今连尸骸都不曾见得,婚事自然也是取消了。
第二位是隔壁城的皇商之子,在花朝节猜灯谜时对难得出门的江小姐一见倾心,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许多礼物,敲定等他归家告知父母便下聘请书,但那公子返程途中遇险,幸得一位女侠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救命之恩在上,女侠又情真意切,那多情公子不日便退回了信物。
这第三位嘛,就是因为追查贼人而途径此处的边大侠了,作为本地最大的商户,江老爷少不得要招待边大侠几番,这一来二去的,英俊潇洒的边大侠和花容月貌的江小姐看对了眼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后来江小姐被山贼们报复性的劫走时,边大侠英雄救美更是一桩佳话,只奈何……
奈何江湖儿女,性命飘忽啊!
把江小姐婚事理顺的肉贩也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面色古怪地暗想这江小姐的婚事,实在不是一般的坎坷。
“这不就是克夫嘛!”
一记响亮的鄙夷声骤然在耳边炸开,肉贩起初还以为是自己不慎说漏了嘴,结果顺着菜农的视线看去,发现说者另有其人。
那人一身蓝衣,装束简洁,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腰间一柄短剑,剑锋眉,朗星目,尽显少年意气。
是边大侠的同伴之一。
肉贩记得,这少年乃京城人士,家中甚是富贵,因追随边大侠才离家不归。
名字也很贵气,似乎是叫做……
“相玉!”
少年对面的黑衣人阻止了他再次口出狂言。
眼尖的菜农一眼便认出,那黑衣人正是边大侠的另一位同伴——廖红英,廖女侠。
没想到竟在这里能遇见话中人物,菜农轻咳两声,同肉贩对视一眼,招来小二又点了几样酒菜。
“简少侠,廖女侠,方才瞧见二位连夜奔波劳累,脸色白了不少,我兄弟二人特来送些酒菜,还望不要嫌弃。”
满脸堆笑的菜农将新买来的酒菜放好,带着肉贩凑到了简相玉和廖红英的身边。
比起面色冷凝,只干巴巴地道谢两句的简相玉,廖红英的态度要柔和许多,一边招呼两位老伯落座,一边感谢对方的关心。
虽然也是个表情浅淡的冰美人,但谁都能看出她面冷心热的本质。
简相玉瞧着廖红英温婉大方的模样,心里刚强行压下的愤懑又升腾起来。
可他还记得廖红英之前的呵斥,所以便只好小小声嘟囔着。
要是边大哥不喜欢那个害人精就好了。
要是和边大哥定亲的人是廖姐姐,那边大哥肯定不会那么倒霉,居然会碰见那个杀神,更不会因为伤势无法使出全力而丢了性命。
真是个可恶的倒霉鬼,自己倒霉就算了,还连累身边人。
等等,可怜的边大哥不会在九泉之下还会被那女人的霉运拖累吧?
为了不让自己现在依旧敬仰的边大哥沦落成一个连转世投胎都困难的孤魂野鬼。
完全将自己隔绝在三人之外的简相玉蹙眉冥想,决定好生处理了那女人。
简相玉:那个害人精,你离边大哥远一点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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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害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