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差那四万怎么办?”李蕊突然正色道,打断了季舒的恍惚。
季舒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边缘掉漆的绿漆:“我不知道……”声音轻得像要散在医院走廊消毒水的空气里。
……
“给我三天时间。”一直沉默靠在墙边的黎遇突然开口,阴影勾勒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
“你还能弄到钱?”季舒和李蕊同时转向他,异口同声,语气里是如出一辙的惊疑。
黎遇下意识摸向裤兜,指尖触到空瘪的烟盒才想起这是医院。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那点尼古丁的渴望。
“我有办法。”他目光沉沉的,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只锁着季舒:“能等吗?”
季舒点了点头:“你又想去哪?”
“这你就别管了。”黎遇站直身体,语气硬得像块砸在地上的冰,“你只要记住,钱是干净的就行。”
说完不等回应,转身就走,脚步声在空旷走廊里砸出渐远的回响,留下季舒和李蕊面相觑。
城北摩托车修理铺。
老板正仰面躺在一辆破旧摩托下,工具敲打得叮当作响。
一双沾满尘土的黑色运动鞋停在他眼前。他滑出来,眯着眼逆光看去。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神色冷峻,带着一股与这油腻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买什么,小伙子?”老板摘下被机油染得黢黑的手套。
“二手摩托。车龄短,能跑远路。”黎遇言简意赅。
老板诧异地上下打量他:“摩托?跑远路?”这要求在这小县城可不常见。
黎遇嗯了一声,补充道:“要走些山路。”
“行吧。”老板没再多问,引他走到角落里一辆红色摩托车前,用力拍了拍座垫:
“这辆,八成新。原主没骑多久,急用钱才出的。诚心要,八百块开走。”
黎遇没还价,直接掏出身上所有现金,仔细数出八张鲜红的钞票递过去。纸币边缘有些毛糙,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就它了。”
骑上摩托车,他先回了超市。
卷帘门拉起,店内一片死寂。他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将白天被季舒碰落、散了一地的零食一一捡起,仔细码回货架。
接着,他装了半袋面包、几瓶矿泉水,又从柜台抽屉里拿了三四个满电的充电宝。阁楼上,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胡乱冲了把脸,水珠顺着发梢滴落,暂时压下了眼底翻涌的疲惫。
再次骑上摩托车,他把手机放在自带的支架上,在导航软件里收索“安何省镜洲市”,深吸一口气,拧动了油门。
发动机轰鸣声撕裂临宜县夜的宁静,房屋和路灯飞速向后倒去。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鼓荡起他的外套,也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许。
……
医院里,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
奶奶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但呼吸平稳。傻大个已经撑不住回去休息了,李蕊还强撑着陪在季舒身边。
“手术很顺利,脱离生命危险了。”主刀医生摘下口罩,语气略显疲惫,“不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是脑干出血,以后……清醒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谢谢医生,谢谢……”季舒深深鞠躬,声音哽咽。
悬着的心稍稍落下,却又被医生后续的话揪起。“先转入普通病房,预计要住半个月。费用明细在这里,三天后,确认能缴齐吧?”医生递过一张单子。
季舒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点了点头。心里却一片茫然。黎遇走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她甚至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他会回来吗?那四万块,他又能从哪里弄来?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黎遇的摩托已驶近湘南省与邻省的交界。他果断拐下大路,钻入蜿蜒的山间土路,避开了需要查验身份证的高速卡口。
这种卡口,出入都要身份证,他现在的身份,不能留下一点痕迹。
车轮碾过坑洼路面,扬起漫天尘土,偶尔碾到石子,颠簸得车身一阵乱颤。
导航机械的女声不断提示:“您已偏离航线,已重新为您规划路线……”黎遇充耳不闻,只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一小片黄土,不断拧着油门。
这会太阳已经侧底出来了,他心不在焉,不知道奶奶怎么样了。
黎遇已经连续骑行了超过二十六个小时。中间只给车加过一次油,自己却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胃里空得发慌,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他不得不把车停在一处荒僻的山道边。
就着冰冷的矿泉水,囫囵吞下两个面包和一根火腿肠。然后也顾不得地上脏凉,靠着摩托车轮胎,几乎是瞬间就陷入了昏睡。
凌晨两点,山里静的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十月份山里的夜晚,即使在南方,也让穿着外套的黎遇在睡梦中只打哆嗦,他从噩梦中猛的惊醒惊醒,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感,梦中的场景尤在眼前。
他看见奶奶身上盖着刺目的白布。季舒红着眼,死死盯着他,声音嘶哑:“黎遇,你为什么没回来?钱呢?!”那眼神里的失望和绝望,像淬了毒的针,扎得他心脏骤缩。
黎遇大口呼吸,平复梦里的恐惧,是的,恐惧,像他这种人也会恐惧,他无畏生死,但唯独怕季舒对他失望。
矿泉水瓶盖被他咬开,里面的水因为他的用力抓握溅出来不少在他的衣襟上,瞬间透过布料把凉意传进身体里,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黎遇仰着头,喉结因为快速吞咽而剧烈滚动,瓶子里的水不停的向上冒着泡,像是一个小型饮水机,很快一瓶矿泉水就消失殆尽,黎遇随手向身后一丢,瓶子砸在草地上,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他重新跨上摩托车,拧动油门的手背青筋暴起,暴露了他此刻藏在心底的情绪。
车子渐渐驶出山路,宽阔的水泥路映入眼帘,二手摩托车的灯有些坏了,但好在今夜的月光很足,勉强能看清路面。
他看了眼导航,路线还剩下一半,想起承诺季舒的三天期限,单程就需要52小时,那么往返就需要一百多个小时。
不够快。
这么想着,他把油门拧到了最大,发动机发出吃力的咆哮,车速表指针颤抖着向右打去。
太阳再次升起时,他已进入安何省境内。依旧是逢关必绕,专挑那些地图上线条模糊的土路山道。当熟悉的镜洲市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他眼底已布满血丝,嘴唇因为干渴和风吹起了皮。
进了镜洲市后,他穿过长江三桥,灌进领口的晚风激的他一个哆嗦,虽然同在南方,但湘南和安何还是有些温差的。
半小时后,一辆风尘仆仆的红色摩托车停在了九龙新村小区门口。一切都和他三个月前离开时相差无几,连门口那辆卖小吃的三轮车都还停在老位置。
他压下帽檐,正要快步走进单元门,一个苍老而迟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是……小遇吗?”
黎遇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
是陈奶奶。和他母亲生前最交好的老邻居。母亲的葬礼上,只有这个老人的眼泪,是真的为那个苦命的女人而流。
三个月不见,她鬓边的白发更多了,腰背也似乎比记忆里更佝偻了些。
“陈奶奶,”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您身体还好吗?”
这个时候,黎遇本该不理人的,可想到她在妈妈生前对她们家的帮助,以及葬礼上她的眼泪,他就忍不下心让她带着失望上楼。
老人咳嗽了几声,才细细打量他:“还好,还好……小遇啊,你这段时间去哪了?好像好久没看到你了?”她眼里有着老年人特有的困惑和担忧。
黎遇的大脑快速飞转,试图找出他平白无故小时三个月的理由,很快,他就有了完美的话术:“您知道的,我家条件不好。我妈走了之后……我也没法继续上学了,就退了学,去外地一个远房亲戚的店里帮忙打工。”他垂下眼,语气尽量平静。
“啊?不念了?”陈奶奶吃了一惊,满脸惋惜,“太可惜了,你学习那么好……”
“嗯,没办法。”黎遇勉强扯出一个苦笑,“总得活下去。”
“哎,也是难为你了……”陈奶奶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怜悯,“以后要是遇到难处,就过来找奶奶。我儿子在大公司上班,我要是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黎遇上前一步,虚扶着老人手臂:“好的,谢谢陈奶奶。”
“谢啥,”老人摆摆手,唏嘘道,“我就是心疼你和你妈……太命苦了……”
两人的声音渐远,最终消失在楼道里。那辆红色摩托车孤零零地停在小区门口,像一头蛰伏的兽。
黎遇将陈奶奶搀回家中安顿好,才转身走向那扇熟悉的门。门中央的福字早已褪成苍白,门框角落结了蛛网。他沉默片刻,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转。
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率先涌出,是他离开前刻意喷洒的。月光从客厅窗户斜斜洒入,照亮家具上覆盖的白色防尘布,影影绰绰,弥漫着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
明明才离开三个月,他却觉得这个房子陌生的像是阔别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