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早上了桌,一群人饥肠辘辘围着圆桌坐好,大眼瞪小眼的,谁都不敢先动筷。
造作地清了清嗓子,纪超群举起冷饮,缓和气氛道:“今天管离打得不错,虽然剑姬闪现越塔那波有点辣眼睛,可年轻人敢打敢操作,这杯敬你,继续冲冲冲!”可乐一饮而尽,纪超群未握杯的左手,朝对面缩头的鹌鹑们狂打信号。
众鹌鹑默契将头埋得更低,被点名的管离瞟了眼还在往外冒冷气的萧大冰柜,继续装死。
不一会,袁果果跟着吴闯进来,乖乖挨着萧也落座,夹了片牛肉放他碗里,笑眼弯弯:“我饿了,你替我尝尝咸不咸。”
“嗯。”凉气骤消,萧也认真地咀嚼过牛肉,问服务员要了杯温水,重新涮好两片夹给她,又一一试过每道菜的咸淡,细致地替她区分好。
鹌鹑窝在袁果果进来那刻起,就被饿狼占领,个个迫不及待地举筷扒碗、大快朵颐,暗地里冲袁果果竖大拇指。
可惜袁果果此时正忙着祈求神佛,完全接收不到众人喜悦的信号。
萧家夫妻的门票是她临时找沈练帮忙要到的,正对舞台的摄像位,不出售的黄金地段。
下午出发前,萧南首次拨通了她的号码,表示愿意接受她的提案,重新了解萧也。
长辈的让步相当难得,以至于袁果果只记着雀跃,却忘了李芳这个不容忽视的幼龄贵妇。
赛后采访结束,她出于礼貌,领着二位长辈到休息室小憩。
在经理宣布晚饭聚餐后,披着优雅外套的李芳忽地发言,礼貌地提出要请儿子的同事吃饭。
然而在GW,无论新人旧人,或多或少都知晓萧也是离家出走打的职业。
家长的不谅解一直是电竞产业中存在的不小难题。
面对心存芥蒂的家人,尚小的他们说服不了,于是攥着力气在竞圈里闯得头破血流,誓要拿出成绩。
果不其然,李芳拿出了上次约她的态度,始终扬着头,彻头彻尾成为甲方。
她登上大巴起,数落的东西由代步工具、队服、作息到职业选手的未来择业、失业,吐槽全面且持久,下了车还煞有介事地找吴闯单独谈话。
得亏袁果果硬着头皮插了一脚,使劲在经理前面抢话挡流弹,不然以李芳的闹腾劲,她怕吴闯胸襟足够大,也会给萧也穿小鞋。
从旁观察良久,萧南制止了聒噪的妻子,真挚谢过经理和俱乐部对萧也的照顾后,付账离开。
回程的车上,一行人吃饱犯瞌睡。
偏头盯着窗玻璃,袁果果小心翼翼地观察起萧也。
窗子里,他阖着眼,眸下一片青黑,双颊和下巴相比重遇时愈加瘦削,唇紧紧地抿着。
半小时后,大巴平缓地停在基地门口。
众人三三两两地进门,袁果果故意拉住萧也落在队尾,没几分钟,视野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她牵着萧也掉头朝小公园踱去。
一路无话,将萧也按在左边的秋千上,她自己坐在右边,慢慢荡起来。
在公园角灯铺设出的黄皮影戏里,右边秋千起落的幅度越来越大,牵动左边的秋千轻微摇摆。
“她今天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替她向你道歉。”萧也垂首,双手紧握铁链,即便是夏天,寒意仍藏在深夜露天的冷铁中。
“萧也,你不需要道歉和抱歉,从小到大都是。”仰头望天,袁果果的黑眸里星辰满布,“今天采访的灯一亮起,你站在舞台上望过来,我清晰地看见了你眼底的光比这漫天繁星还要亮。”
猛地抬头,他被头顶的星空震撼,除却崇明岛那晚,他有多久没抬头看过如此静谧璀璨的上海。
“我努力,想把夜晚的世界安稳地带到你脚下,害怕你再独自一人缩在角落,希望你能轻松地踏着黑色,赏星也好,赶路也好,可我好像又搞砸了。”
长腿蹬直行至右边,萧也握停秋千,矮身看向她,陈恳真切:“我眼里现在只有一个你,不黑,很亮。”
热气窜上脑门,袁果果飞速别开眼,她差点被朵玫瑰摄了魂。
“我和导师商量好了,后天回杭州。”
这些天里,她早就定好毕设主题,碍于没有工具,时间也不允许她创作,拖累沈练为她与教授周旋。
再者,她能暂时不顾及自己,可萧也因为她调整作息,睡眠短缺不说,还无时不刻在考虑她的处境、圈子,她实在不能坦然接受。
稍闭眼,萧也吐露浊气,揉过她的发梢,宠溺道:“好,明天陪我去一趟医院。”
“好。”袁果果鼻尖发酸,他总是在纵容她。
次日,天蒙蒙亮,袁果果打车去超市买了一大堆零食,外加不少高钙牛奶。
从小区门口到基地,来来回回搬了3趟,她才得空喝口水。
整理好基地冰箱和放零嘴的橱柜,她鼓起勇气分别向黄尚和吴闯辞职。
理由正当,他们也没过多挽留,反倒是她,班没上几天,假请了不少,还提前预支工资,领导却只念她的好,内心生愧上午同时,她对竞圈的喜爱又多了一分。
而黄尚不知从哪找到了新美工,帅哥一叫便到,交接起工作来速度快、技术好。
失业的袁果果倚在工作间门口,内心复杂地盯着原属于她的位置,坐上别人,深度怀疑黄尚早起了把她撵走的坏心思。
可怜前同事齐睿又迟到了,这次萧也也救不了他,因为经理为了在萧也面前表现一番,竟驾着爱车跑过来送他俩去医院,顺便见见新员工。
此刻,吴闯正双手背后和新人交谈,不时瞅瞅反光的手表和空空的工位,浑身散发资本家的从容。
“走吧,果果。”
拉过她的小手,萧也慢慢下楼,脸颊尚有未擦净的水渍。
被忽略的吴闯匆匆结束演讲,快步跟上,开车期间不时向袁果果询问萧也的家庭情况。
目光征求过男朋友的意见,她也只答得上少许,萧也在旁补充,语气平淡,指尖却有一丝僵硬。
从他有记忆起,母亲就不太喜欢他。
年幼的他不能吃辣,李芳却爱在每道菜里加上红椒。
他辣得流鼻涕,她却只是满脸嫌弃地别过眼。
小区停电,他吓得躲进被子,撕心裂肺地喊妈妈,也没人应答。
后来楼下的邻居因他的哭喊按响门铃,门顿时就被打开,即便他裹上了被子,李芳沉着的声音仍淌过暗色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再后来,他去上幼儿园,第一天不哭不闹,老师笑着提出表扬,李芳只是翻了翻包,问了句“可以走了吗”,转头就消失在街道转角。
到了傍晚,其他小朋友早早奔进父母的怀里回家,剩他呆呆地坐在玄关前。
等到天边晕黄,萧南才缓缓抵达,领着他回家。
慢慢的,他习惯了母亲的忽视、无理取闹和父亲的忙碌,他却越来越习惯不了夜晚。
从一开始的噩梦惊醒后再难入睡,到开灯睡觉都很勉强,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个人发现了,他初二新转来的同桌,那颗不留余力发光发热的小太阳。
于是,他在14岁生日那天,虔诚地向上天祷告,她不要离开。
可新学期开学,他又变成一个人,当天晚上,他憋了十几年的泪浸湿了枕头。
叛逆即刻从深海石中滋生疯长,他开始躲在巷角抽烟,每天放学溜进黑网吧打游戏,拥有突破十几年安生的猖狂,可却始终撬不开沈练的锁,得不到袁果果的行踪。
坚持了一轮秋冬春,2014年盛夏,他拖着将死的皮囊偷跑去崇明岛。
奈何外婆终未觉出他的绝望,头也不回地将他扔回灼人的炼狱。
高中三年,他交上优秀成绩单的同时,常常翻墙出去上网抽烟,唯一被发现的那次,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在得到他改正自我的虚假保证后,没请家长。
浑浑噩噩来到18岁,跨过未成年人的路障,踏上成人的路。
他抛开前程的一切,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联系一年的GW,投入未知。
电竞的热血、压力、伙伴、种种,唤醒了他经脉中沉寂的气力。
于是,他日夜鏖战在峡谷,感冒发烧、腰颈酸痛都赖在里头,执着于其中的每一块钱、每一个补刀、人头助攻,在每场游戏里精益求精。
在数万玩家眼中,他给“Boom”这个虚拟ID塑造出了血肉,而他却迷失了现实。
直到2019年世界赛夺冠,捧起攥刻了八年历史的奖杯,他才有了实感,他真真切切地在英雄联盟竞技中存在,他不再一人孤独。
胜利的喜悦随盛幕落下,站在FMVP采访位上,被问到夺冠感想时,他心中竟有数不尽的失落,源于她的缺席。
其实,他有一个秘密。
从S7第一次进入季后赛,他就抱着侥幸的奢望,奢望随着电竞热度上涨,席卷而来的观众里能有一个是她。
于是,每次上台调试好设备后,他会站起来,心跳加速地扫视台下,直至导播切转镜头,他才悻悻坐下,脸带冰霜地出现在画面里,无意得了个“冰美男”的称号。
终于,她回来了。
反复确认过后,他痛快地卸下盔甲,依赖她,更迫切地渴望她依赖他。
二十多年后,他竟具有了孩子般的冲动、无赖、欣喜还有憧憬。
病房门外,吴闯扶着额头,转来转去。
“萧也的心理创伤多久了?”
“从小,不用担心,他会好的。”袁果果两手攥紧,靠坐在座椅上。
到了医院,她才知道今天是萧也看心理医生的日子,不是定期复检腰颈。
整个科室除了冷空气,只有零星几名病人。
接连打了好几个冷颤,袁果果瞥见走廊另一头的“熟人”,立刻把头埋进胳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