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被剥离了所有声音,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尖锐、单调的“嘀——”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陆止的神经上来回拉扯。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双手沾满已经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那是陆离的血。粘稠,冰凉,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鼻腔,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医护人员的身影在病床前快速移动,止血带,纱布,按压,呼喊……所有的动作和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目光穿透这些晃动的白色身影,死死钉在病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陆离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灰色的阴影,安静得像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那残酷的拉锯战仍在继续。
“血压下降!”
“静脉通道!再开一条!”
“准备血制品!”
嘈杂的指令在耳边炸开,陆止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地狱般的几秒钟——陆离那扭曲而平静的笑容,那声轻飘飘的“如你所愿”,那毫不犹豫、狠绝的一扯,以及瞬间迸射出的、滚烫的鲜血……
是他逼他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反复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是他,用自以为是的“为你好”,筑起了一道道令人窒息的高墙。
是他,因为恐惧失去,而用冷硬的言语和强制的行为,亲手将他的求生意志碾碎。
是他,在那碗代表着挽回和爱意的饭菜被打翻时,说出了那句压垮一切的——“你就这么想死吗?”
他以为他在守护,在坚持,在用尽全力拉他回来。可实际上,他成了那个亲手将陆离推向悬崖边缘,并在他即将坠落时,又狠狠推了一把的人。
他不懂他。
不懂他日夜承受的、语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恶心。
不懂他看着身体一点点崩溃、尊严一点点丧失时的绝望和恐惧。
不懂他在无边黑暗里,对“解脱”那一点卑微而隐秘的渴望。
他只知道用“活下去”的命令,去覆盖他所有的痛苦呐喊。他像个愚蠢的暴君,挥舞着“爱”的权杖,却实施着最残忍的刑罚。
混乱的抢救似乎告一段落。血暂时止住了,新的输液通道建立起来,药物一滴一滴重新输入那具破败的身体。护士在清理地上的狼藉,碎裂的瓷片,冷却凝固的饭菜,还有……那些血迹。
一个年轻的护士试图清理陆止手上和身上的血,被他猛地挥开。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呜咽,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抗拒和痛苦。那是陆离的血,是他犯下罪行的证据,他不能擦掉。
医护人员陆续离开,留下满室的死寂和浓郁不散的消毒水与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病房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那台尽职尽责记录着微弱生命迹象的仪器。
陆止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他几乎是爬行着,挪到床边。他不敢触碰陆离,不敢碰那只裹着厚重纱布、隐约还有血迹渗出的手臂。他只能那么近又那么远地看着,看着陆离苍白如纸的脸,干裂起皮的嘴唇,和紧闭的、仿佛再也不会睁开的双眼。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将他彻底淹没。他缓缓地、颤抖地屈下膝盖,额头重重地抵在冰凉的金属床栏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决堤。不是呜咽,是如同野兽濒死前,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破碎而绝望的哀鸣。滚烫的眼泪混着脸上尚未干涸的血迹,狼狈地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对不起……阿离……对不起……”他语无伦次,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痛楚,“是哥错了……哥不该逼你……不该那样说你……哥不懂……哥真的不懂……”
他伸出手,想要去碰碰陆离的脸,指尖却在距离皮肤一厘米的地方剧烈颤抖,再也无法前进分毫。他不配。
“你痛……你难受……你告诉哥……哥陪你一起疼……好不好?”他抬起自己沾满血污的手,用力掐着自己的胳膊,指甲深陷,留下青紫的痕迹,试图用这种徒劳的方式,去感受、去分担陆离所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
“别放弃我……阿离……求你了……别放弃我……”他像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孩子,无助地、一遍遍地哀求,“没有你……哥怎么办……你让哥怎么办……”
他想起陆离曾经哼唱的那首《碎星逐火》,想起那句“余温灼烫,余生够我…反复铭刻”。当时他只觉甜蜜,此刻才明白,那竟是一语成谶的诅咒。他余生的每一刻,都将被此刻的鲜血、绝望和迟来的懂得,反复灼烧,永无宁日。
他终于在鲜血和眼泪中,听懂了弟弟无声的呐喊。可这懂得,来得太晚,太迟,代价也太过惨烈。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声,和监护仪那象征生命仍在挣扎的、冰冷的滴答声,交织成一曲献给爱情与死亡的无言悲歌。
窗外的天,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黑透。厚重的乌云遮蔽了所有星光,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椁,笼罩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