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妖往生铺 第4章 第四话

妖气尽散，窗外的日光重新亮起，房内的烛火也被重新点燃。

计双双醒来时，正看到殷颜捂着脑袋呆坐在地上。

玄修缓缓睁开双眼，聚丹田之气安屏息乱神。

他环顾四周说道：“妖物已除，可近前来查探程将军尸首了。”

装得可真是够像的，殷颜从地上爬起来时，真想把玄修的假面具给撕下来。

“有劳玄道长了，我这就请仵作来勘验。”计双双恭敬地行了个礼后离开房间。

殷颜远远瞧见棺木内还放着刚才妖物所赠的点心与发簪，略有些担心。

“她看不见的，我们走吧。”玄修已步移至门口，见她未跟上催促道。

殷颜疑惑，“不是要协助计大人查案吗？我们不跟她一起吗？”

“程将军是有身份的人，官府必不想让我们知道太多事情。此行只为除妖，不为其他。”

有身份的人……殷颜的意识突然觉醒。

程将军是有身份的人！

她支支吾吾道：“那个……要不……你先走？我留下来看看，我……我棺材还在这呢！我总得搬回去吧！”

玄修不语，但又笑了，他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殷颜。

殷颜以为他质疑自己的能力，振振有词道：“别以为我搬不回去，这副棺材不过微末重量，而且我有办法将它藏在院里的洞门处再抬出去，你先走吧，我一个人可以。”

玄修重复：“微末？”

“对啊就是微末！我自己做的棺材我自己不知道有多重吗！”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心虚。

人间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她听那些称量香料的都是称呼微末呀？

那她施法将棺材变成香料那么点可不就是微末。

“你不会要抢我生意吧？死人的生意你也抢啊？”殷颜可不想到嘴的尸体就这么飞了。

见她打定主意不走，玄修耐心解释道：“程将军已被妖物放入这副棺材中，哪怕尸身被抬出，魂魄也必须要随着尸身回到这副棺材下葬方可渡灵。”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应该直接问他们讨要这副棺材的钱即可？”

“现在不行。”

“为何？”

玄修指了指殷颜的鞋子，“你的妖气已经外露了。”

她低头看到自己的鞋面，上头果然有了一只浅蓝色的手印，看来是刚刚那只小鬼留下的。

手印的上方已有虚烟飘出，若驻足再超半刻，妖气必残留于此间内。

该死的小鬼，今晚必定要砍他两根手指做串柱才行！

看着殷颜低头不语的样子，玄修已然料到她此刻已经气得牙痒痒了。

他开口提醒道：“再不走，你也要被抓起来了。”

起码棺材已经归为程将军所用了，那下葬之事应也不远了，殷颜认命地跟着玄修离开。

他们二人寻了处茶楼，坐在临街的二楼顶间，从此处眺望便可看到程将军府邸，若有奇怪事情发生，也能第一时间赶往。

府邸门口的百姓早已被官府的人驱散离去，糕点与礼物被摆放在门前列成了几圈，还有一些新摘的花草缀在一旁。

“程将军在他们的眼里，是个……是个大好人吗？”殷颜好奇之余还不忘吃馕饼，结果自己噎了个正着。

她这副样子落在玄修眼里，像是只偷吃果子的松鼠，两颊鼓鼓的，甚是可爱。

他倒了一杯茶递与她，看着远处的街巷屋舍，将程将军的一生娓娓道来。

“程将军来自幽州，本是枭阳国主治下的一支铁骑精卫，他追随国主多年打下这五州战地，最后却被派到西阴做戍守之事。”

殷颜顺着玄修的视线望过去，街巷屋舍再往前几百里，是黄沙掩埋的荒漠稀地。

仍有兵将守在城门前，他们身上所穿卫甲，留下了许多道飓风刮过的痕迹。

“是因为，能力高于头盖上的脑子吗？”殷颜尝试搬弄一下话本出现过的成语，好像失败了。

玄修难得没有嘲笑她，正色道：“功高盖主。”

他接着补充道：“程将军是民心之所向，他所过之地，所做之事，所留之名，无一人不赞赏。”

殷颜惋惜：“为何不反？”

玄修反问：“为何要反？”

她语调拔高了些：“有能力之人当然要奋力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啊！如果程将军反了，说不定他现在就是那个主，也不会落得个死……现在这样的下场。”

“可程将军的愿望是止战。”玄修的回答从凛冽的风声中传来，带着砂砾滚过的荒凉，拍打在殷颜的心上。

黄昏欲离，日落已止，月升渐起。

远处的城楼突然响起了鹰哨声，两只海东青盘旋于城门外的上空，交错徘徊。

阵雨悄落，很快打湿了地面。

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飞扬的沙尘，在城门处踏出了一条褐黄相间的泥路。骏马身上的沙土见证着他们多日的奔波。

军旗随风扬起的瞬间，守卫城门的兵将齐声高喊——

“严将军回来了！”

仔细倾听，殷颜才发现这群兵将的高喊声中，混着哭腔。

为首骑将是个女子，她身着玄色劲装，胸前护甲斑斑血迹早已干涸，驾马之速快如闪电，与风争时际，马尾荡起呈挥打击势。

“那是程将军的夫人，严夬将军。”玄修说话的间隙，严夬已经到了程府的门口。

她望着程府斑驳的牌匾，双手侧于身旁紧握成拳，努力地克制着情绪。

踏入门槛的一步，似乎很艰难，迈了很久，都迈不过去。

程将军的部下跪成整齐的几排置于院中，双手紧搭放于胸前，低头高喊道：“属下参见严将军。”

哪怕战靴踩过的水渍溅到兵将的衣服上，他们依然没有抬头。

他们觉得无颜面见严将军。

殷颜不解：“为何他们不喊程夫人？”

玄修起身，将最后一口茶倒入她的杯中。

“程将军说过，世上只有严将军。哪怕她已嫁与他为妻，她也是严将军。他不希望，程夫人这个头衔，作为她一生的束缚之物。”

殷颜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程将军夫妻间的感情，她看不懂。与话本上说的利益相交不同，他们的感情好像是独立于世间之外的。

好干净的感情。

玄修抬头望了眼圆月，今晚的阴气是十五日来最重的，也是招魂聚魄的好时辰。

“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程府内堂，计双双还在等待严将军的到来。

她看着仵作交上来的验状，踌躇良久不知如何开口。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时，严将军的身影在窗边光影的照映下显得凄凉。

当她真正见到那方棺木以及棺木内静躺的程将军时，眼眶再度红了又红。

计双双斟酌再三才敢开口：“严将军，请节哀。”

雨水混着泪水滴落了不知多少遍，严将军都无暇顾及擦拭。

她努力冷静地问道：“计大人，程将军是怎么死的？”

“程将军于今日申时一刻被人发现躺在棺木内，我已请仵作对程将军尸身进行勘验，但……但仵作勘验发现，程将军的真正死亡时间是五日前。死因乃是胸前的寒刀刃伤。”

寒刀刃伤，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刀伤了。

可怎么会是五日前？

“五日前？”严将军提取奇怪的信息点。

“是的，仵作已重复勘验，程将军尸身显现症状表明确已死亡五日。”

计双双也想不明白这一点，无论军营还是程府，都有证人所言，曾在五日内见过程将军。

严将军略一思索，大胆猜测：“可摒除妖邪作怪？”

计双双回答：“已请了玄修道长前来协助，他除了说妖物已除外，没有别的话。”

“再请玄道长来一趟吧。”她闭上眼睛，暗暗祈祷。

正堂内，座上人从计双双换成了严夬。

这是殷颜第二次踏进这个地方，晚上的正堂对比白天的正堂，更多了几分阴气。

“玄某参见严将军。”玄修庄重地行了个礼。

“玄道长不用客气，有话直说便可。”她示意玄修坐下。

严将军心细如发，从计双双的话语中便猜测到玄修有话不方便当着府衙的官差们说。

跟在玄修身边的殷颜还未进行自我介绍，便感觉到凌厉的目光射向了自己，这道目光来自于座上的严夬。

“这是往生铺的掌柜，殷颜姑娘。此次程将军入的棺木便是她打造的。魂灵宿主，已入棺木后，不便再进行挪移。”

“她与玄某同出阴阳术习之脉，严将军大可放心。只是她初来西阴，不大懂得西阴之礼，还请严将军见谅。”

听完玄修的话后，盯住殷颜的那股视线不仅消失了，严夬还给她免礼了。

好厉害啊，原来讲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就能劝服别人，下次她也得试试。

玄修简短地总结了下程将军的情况，殷颜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就差没拿笔记下来了。

可他说得实在是太深奥了，她只依稀记得小部分片段。

“程将军的体内缺失了二魂三魄，如若不能在七日内找回，他的魂魄将永远游走于世间，不可轮回。”

殷颜记得这段还是因为严将军听完这番话的表情，她像一朵失去阳光和水的向日葵，瞬间枯萎了。

原来她期盼的妖孽作祟，指的是这具尸体不是程将军的，是妖孽所化骗她的。

只要程将军还活着，就算被妖物抓了也没关系，她拼死也会寻回。

可程将军真真切切地死了。

她稍稍平复下心情问道：“那玄道长可有办法，寻回程将军的魂魄？”

玄修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严将军将军营通关手令交予玄某，玄某和殷姑娘必在七日内寻回程将军的魂魄，届时玄某必给严将军一个交代。”

“好。那就辛苦玄道长和殷姑娘了，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严将军将手令放到玄修的手里，她的手甚至还在颤抖。

殷颜觉得心里的石头又往里推进了一分，她大胆地走上前握住了严将军的手。

“严将军你放心，我们一定把程将军带回来。”突如其来的勇气，她就这么说出口了。

看着眼前年纪不大的姑娘如此郑重地承诺，严将军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决堤般夺眶而出。

她回握住殷颜的手，泣不成声道：“那日……那日他也让我信他，他说会在城门处接我回家，我信他……我信他……我也信你们。”

殷颜看着严将军的泪滴到了她的手上，她没哭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的。

可看严将军的样子，一定很苦吧。

离开程府时，殷颜的心情还久久不能平复，她还是第一次觉得，安慰人这么难受。

“还在想严将军呢。”玄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这才注意到，晃神间自己差点就撞到树上了。

“魂魄被寻回之后，能和阳人对话吗？”她想帮帮严将军。

“不能，阴阳秩序不可违逆。”玄修的否定斩钉截铁。

太过沉浸刚才的情绪中，殷颜这才想起来玄修的话里有错漏之处。

“你刚刚为什么说要七日内寻回？既然已经变成尸体，魂魄不管离体几日都没关系吧。”

玄修看着她的眼睛：“于我而言当然没关系，于你而言，超过七日的离体魂魄再重新入体，就无法于封棺安灵中吸食记忆了吧。”

自己的秘密被窥视无疑，殷颜恼羞成怒直呼他姓名：“玄修！”

他的脸色未变，继续提议道：“我需要亡魂记忆，而你需要亡魂灵体，不如我们就此结契，行路收魂魄，共生渡修炼。如何？”

虽然这臭道士有时候嘴比较毒，心也比较黑，但是不得不说这个提议还是很诱惑妖的。

看出殷颜隐有赞同之意，他趁热打铁拿出冥府灯穗。

“铜钱拿出来吧。”他催促着殷颜将腰间所挂铜钱放在掌心，似是默认殷颜已同意了他的提议。

多一个帮手，还是个神使，听起来有面子又有力量，殷颜同意了。

她将铜钱置于右手掌心，玄修将灯穗置于左手掌心。

两人各自从另一只手的第四指浅割一道口子，将伤口所流之血滴至对方的器物中。

铜钱隐闪蓝光，灯穗隐闪红光，两者间隐现黑白相间的细绳。

铜钱重新挂在了殷颜的腰间，灯穗也重新悬在了玄修的束腰上。

契约已成，铜钱遮妖气的力量增强，灯穗掩阴气的力量也得到了增强。

殷颜不想再让玄修抢先说出客气的话，她先发制人：“那以后，就请玄使君多多指照了！”

玄修又笑了，难道她又说错了？不是指照吗？

他没有戳破她的语病，顺从地附和道：“也请殷姑娘多多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