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妖往生铺 第14章 第十四话

赤州南朝城，久居南方腹里，四时炎热，湿气浓重。

抬眼间，清晨雾气犹如沸水之上氤氲不散的蒸笼白气，粘稠地弥漫于四方之间。

殷颜只觉喉头紧热，仿佛有股无名的干火在喉间燃烧。

粘腻的发丝贴在两颊旁，她烦躁地摆弄着头发上的簪子。

忽听水落急声，雨滴顺着发丝滑倒了殷颜的肩膀处。

不过刹那，淅淅沥沥的阵雨已降至此处，殷颜与玄修急忙寻了个屋檐底，临时避雨。

殷颜拍打着衣服上的水渍，疑惑地望向天空，“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雨说下就下了？”

还未等玄修回答，这雨便停了，太阳又重新出现在眼前。

“你看，这雨不也是说停就停了？”玄修望着天空，也是哭笑不得。

怎料雨停后这空气变得更热了，仿佛踩在了水蒸气上头一样，殷颜受不了了。

她视线一转，径直走向了最近的伞铺。

街道两侧铺肆林立，最惹眼处，莫过于伞铺与屐铺。

倒像是知道急雨与烈日会无缝衔接出现一般，铺子比人有远见多了。

她踏进这店铺时，便闻到了一股如茉莉般的清香味，让人觉得鼻间舒服了些许。

掌柜头也不抬地说道：“两位客官，随意看看。”

殷颜瞧着这店面不大，构造布置倒还挺精细的。所有的纸伞都分门别类地摆在了不同的柜架上。

除了材质、价钱的清楚标注外，还有使用者的年纪、性别、可用范围都列举出来了。

“掌柜的，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殷颜惊讶于这店铺的布置，实在是太细节了。

“是的，客官可是看上哪把伞了？”

殷颜其实对伞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她对怎么学成这门开店的手艺有兴趣。

“我想……”

“掌柜的，帮我们拿这两把纸伞吧。”玄修将手中的两把青色纸伞递给了老板，制止了殷颜的开口。

他回头悄悄对殷颜说：“这里有妖气。”

殷颜警惕地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其他人的踪影，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板，也不像是妖。

不对，刚刚那股茉莉花香好像消失了。

她假装好奇问道：“掌柜的，这店里好像有一股特别香的味道，能问问是什么香吗？我也想买一点。”

掌柜热情地给她指路，“这香啊，是从前头那间茶铺里传出来的，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第十二间铺子就是了。”

根据掌柜的指引一路往前，殷颜和玄修很快便寻到了那间茶铺。

香味果然是从茶铺里传出来的，里面还串了一些别的花草味道。

茶铺看着比刚才的伞铺还要小一些，可这个时辰却围了满满当当一大圈人。

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大多都是喝了一杯茶后便离开。

殷颜踮着脚尖挤着脑袋往里面看，茶的种类非常多，甚至铺子的左面墙上还有一个类似于科考放榜的布表。

又有人挤着进来买茶了，差点没给殷颜推倒在地上，还好玄修在身后扶了一下。

“这么多人喝茶？可有古怪？”她扫视过在场的大部分人，也没有察觉到妖气的存在。

玄修摇头，“人没有古怪，倒是这茶，得试试。”

茶铺的热闹程度已经超乎殷颜的想象了，她等到腿都站麻了，还没有排到自己。

“客官，您需要什么茶？”终于排到自己了，眼前的姑娘正等待着她的回答。

可殷颜哪知道要喝哪一种啊，她环视一圈拿定主意，“各来一份吧。”

只听见身后隐约传来憋笑声，还不止一个。

难道她说错了？

眼前的姑娘愣了下，随即解围道：“客官是外地来的吧，那不如尝尝这个。”

姑娘指了指牌子上写着清热祛湿功效的茶，茶的名字写得很复杂，殷颜避免再出丑果断地点了点头。

捧回两杯茶，殷颜顾不得那么多，先一饮而尽了。

茶水入喉的瞬间，苦涩先是充斥于整个喉咙里，后有回甘余温渐渐到达舌尖，好像那股燃烧的干火没那么旺了，心情也没有那么烦躁了。

细品之下，殷颜觉得这款茶是个好东西。

玄修接过刚想尝试，殷颜虎口夺茶，再次一饮而尽。

喝完她便把茶杯递给玄修，“你去买吧，我觉得这茶确实有古怪，但我探不出来。”

待到玄修回来时，天色已经沉下去了。

他好像是最后一个买完的。

喝茶的间隙，殷颜走上前和刚才为她解围的姑娘闲聊。

“姑娘这茶甚好，明日姑娘何时开门？我早些来排队。”殷颜的表情真诚得很，不像是说假话。

茶铺的姑娘将最后一箱器具装上推车，抹了把汗才回答道：“姑娘过奖了。明日大概是午时开店，姑娘可迟些时候再来，以免这日头猛烈的，晒伤了姑娘。”

殷颜帮她把推车扶好，“我倒还是第一次见到，雨水和太阳能同时出现的呢。”

姑娘笑着道谢，又多说了几句：“南朝城就是这样，雨停了之后那地上的热气就往上升，比下雨前还热呢，所以姑娘一定要多喝水，或者来此处喝茶也行。”

不远处传来木屐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有些急促，但也平稳。

一个穿着粉色罗裙的小姑娘蹦跳着跑了过来，她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茶铺的姑娘看，兴奋地喊道：“姐姐！这是涂掌柜今日送我的！”

茶铺的姑娘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别老是去烦涂掌柜。”

小姑娘不服气地撒娇道：“涂掌柜说啦，我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她最喜欢我了！”

哄小孩子的话术罢了，可小孩子偏偏最当真。

殷颜看着两姐妹携手推车回家的背影，心中好像有股奇异的暖流滑过。

玄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人间温情，于你而言是什么味道的？”

殷颜没尝过，也很难有机会去尝。

“我面对的永远都是死人，哪怕汲取他们的记忆，我也只能在这些记忆里当个看客。话本上说，人间七情六欲，万般滋味，若尽数尝之，还得心理素质强大。”

“那程将军的记忆于你而言，使你强大了吗？”

殷颜抬头望向天边的那一轮残月，重重地叹了口气。

“能安稳地活着，就已经很强大了。”

玄修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影子覆在她的影子上，夜幕下只依稀辨出一个身体上扣了两个脑袋。

玄色发冠与残卦木簪在黑影中隐匿，殷颜与玄修在月影笼罩的暗处暗自催动符咒，灯穗与铜钱同时泛出光亮。

他们默契转身将月影牢牢固定在茶铺门口。

“居然敢偷听老娘说话，不想活了吧！”殷颜挥舞着拳头作势要揍它。

“这妖道行不浅，这只不过是它极少数的一丝魂息。”玄修围着月影洒下黄土，再以符纸加固黄土重力。

月影中逐渐挣扎出了一团青蓝烟，它没有化形，连声音都发不出。

能从它的形态上判断出，它正在谩骂着得意的殷颜。

“做戏这个方面吧，我在枭阳论第一，没人敢论第二。”殷颜耀武扬威地摆出各种姿势，必须要在气势上压过这只妖。

玄修抬头，“所以你刚才说的话，都是假的？”

殷颜摇摇手指，“不不不，前面是真的。至于你后面问我的，强大这个问题，当然是要靠自身本领了！”

她郑重道：“听天命，尽人事，那是无能者才有的念想，权利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月影中的青蓝烟突然停止了挣扎，它逐渐化为一滩水躺在地上。

殷颜有些慌乱，“不会又跑了吧？”

玄修皱眉，加紧符咒的防卫。

怎料月影周身的黄土突然加剧抖动，连带着上面贴的符纸都差点被翻飞。

玄修冷静观察，慢慢停止了动作。

不过片刻，黄土与符纸彻底被摧毁，青蓝烟从月影中逃窜而出，一路往巷尾飞去。

殷颜欲往前追，玄修拦住了她。

“别追了，这缕魂息已经回到它的妖身了。”

可刚才分明是玄修任由它飞出去的，殷颜十分不理解，“你怎么就轻易把它给放走了？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呢。”

玄修看向她，欲言又止。

“不会是我吧。”玄修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想法，殷颜微抬手指指向自己。

此时无声胜有声，玄修的沉默已经给出了答案。

“说两句话它也能逃掉？”殷颜想起了话本上的一段，恶人死于话多。

玄修倒没有觉得这是多大的事，“道行不浅的妖，有时候也会以妖念作法力载体，如被困住时，触发妖念保护，也会凝尽全部气力冲破桎梏。”

“逃了便逃了，凝尽气力逃脱，必有妖象显示，你看，这不就来了。”

他指向一处巷子的屋舍上空，正有血月天象出现。

血月天象的出现，代表着妖族幻术的驱使，这水系妖物，居然还是个修炼幻术的大妖。

殷颜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天象果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她的精气神又回来了，“那也就是说，我们因祸得福了？”

玄修点头，“算是吧。”

她看似不经意地在玄修肩上狠狠一拍，实则全是暗报私仇的小心思，“早说呀，害我愧疚……害我白演戏一场。”

玄修解释道：“以符纸和黄土困过的魂息，能更好辨别它依附的妖体方向。”

言外之意，刚刚那出戏倒也没浪费时间，还是有点作用的。

殷颜刚想开口，玄修又接着补充，“当然也是为了让你更快融入人间，体验一把七情六欲，感觉如何？”

他不会以为自己很幽默吧，殷颜白眼快要翻上天，“玄使君，别拐那么多弯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玄修别过视线，含糊道：“我只是想安慰你。”

殷颜干笑了两声，看来不止她一个人不懂人间的七情六欲。

她无语地说道：“你是懂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