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田靖猛地回头,满脸惊恐的瞪着她,在接收到这句话的含金量之后大脑瞬间处于短暂当即状态,被那人推着进了电梯。
“……哈?”
半晌,池田靖一直扭着连盯着那张依旧是俊雅而英气的脸,努力跳到和她同一频道,“哈?!”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和竹昱什么都没有,连正式确认关系都没到,在她那句话说出口的一瞬间,池田靖脊背发凉。
有种被家长发现早恋的羞耻感。
“是吗,”一向伶牙俐齿的池田靖此刻头大的要死,不自然的盯着脚尖,干笑两声,“怎么,这么突然……?”
“不突然,”电梯门开了,竹昱一手拎药,一手拎着她的后领子走出去,“之前碎尸案还没结的时候就催过我相亲,案子结了之后我就说我有在追求的人了。”
她顿了顿,输了密码开门:“只是还没追到而已。”
池田靖努力忽略最后一句话包含的委屈和扑面而来的绿茶感,跟着走进去:“啊。那你说了……什么吗?”
竹昱放了药,转身看了她一眼:“你想让我说什么?”
池田靖皮笑肉不笑的露出一个礼貌的表情:“不是我想让你说什么,你信不信你要是真的跟商叔和柏叔说了,明天我就会因左脚踏入市局大门而五马分尸,G市全局祭奠一位伟大的刑警的牺……唔!”
池田靖的嘴被捂住,竹昱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手堵了她的嘴,一手环住她的后腰,把她贴在墙上,低头看着她。
“不许。”
“唔?”
竹昱的手指修长,罩在池田靖脸上把她整个下半张脸全遮住了,只剩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眺着她,闷闷的发出疑惑。
“不许说这么,”竹昱依旧捂着她的嘴,沉沉的看进那双眼睛里,“这么不吉利的话。”
竹昱是真的紧张了。
池田靖愣了愣,走神的心思毫无掩饰的暴露在竹昱面前,那双明艳而清亮的星眸下闪过几分郁沉。抵在竹昱胸前的手缓缓上移,搂住了她的脖子,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颈。
池田靖的眼神缓了缓,眸光似水。
竹昱的颈椎被她摸得很痒,呼吸都变沉了些。
“答应我,”她低语,“以后不要说那么不吉利的话……哪怕开玩笑也不可以。”
池田靖就这么看着她,前者甚至不需要抬头,竹昱会略微弯腰与她平视。
她被捂着嘴,只能淡淡的“嗯”一声,就这么看着那双墨染的眼眸里几乎卑微到可怜的爱意。
竹昱见她答应了,轻轻地凑过去,隔着手背浅浅的点下一个吻。
她放开她,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去洗澡,”竹昱说,“等会儿下来吃饭。”
池田靖依旧靠在墙上,静静的看着她走进厨房,方才抚摸过竹昱后颈的手指缓缓的抬起,触碰了一下唇。
一个没有接触到的吻。
池田靖站在那里,仿佛过了很久。忽然间,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罕见的表情,收起了所有的嬉皮笑脸,眉头微蹙,琥珀色的浅瞳全然是疑惑。
灯光下,微微露出衣领的疤痕很淡,纷繁错杂,比纹身更痛也更难消,深深浅浅的刻在血肉里。
女人的指腹抚摸着唇瓣,缓慢的,像是感受和学习什么新事物一样,好奇又生怯。
*
竹昱端着蛋炒饭出来,池田靖已经坐在餐桌前拿好干饭用的勺子了。
她看了眼时钟,“快九点了,”竹昱看着看见美食就两眼放光池田靖,无奈的笑道,“这个时候就不嫌会长肉了?”
“因为饿啊。”
“你到底是摆烂还是内卷?”
“吃饱了才有力气运动。”池田靖腮帮子鼓囊囊的,不以为意,“这你就不懂了吧!”
竹昱就坐在她身边,侧头肘着下巴看她吃饭,末了抽出一旁的纸巾给她:“是,就像我没法想象你竟然能在两年里完成四年的训练,大三那年进入青专营。”
酒足饭饱正心满意足的擦着嘴的池田靖动作只是微顿,但并不意外:“柏叔跟你说的?”
“所以说,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相信我真的很牛X。”池田靖摸摸小肚子,看着她起身拿着盘子进了厨房,“我当年在我们那一届可是出了名的卷王。”
竹昱拿着碗筷转身进厨房:“你是怎么知道【破阵计划】的?”
池田靖跟了上去:“商叔和柏叔有跟你说,二十多年前,中央直属特派下来的扫黑缉毒活动,八〇〇一行动,简称【铸血计划】吗?”
“……嗯。”
水龙头下,白皙的皮肤下的青筋暴起,竹昱指节有些发白。
“那场行动里牺牲了两位很重要的卧底缉毒警,是夫妻,是跟我父母同届的很要好的同学,”池田靖声音少有的闷,“也是那场行动的战友。”
竹昱搓盘子的手一顿。
“我父母是二线交接人,负责最后抓捕计划过程的对线联络。”池田靖靠在冰箱上,侧头看着她,“但是出了意外。”
“最后给出接头信息的人不是那对卧底夫妇,而是一位警方的无名线人。”
“先人跟我父母说,计划很成功,除了那对夫妇牺牲和上官桀的儿子侥幸逃脱。”池田靖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身份提前暴露,被折磨死了。”
“……”
“因为是一线卧底,所以那两位的行动不能被及时反馈。我们得知消息的时候,是计划几乎完成,开始后续收尾工作了。也因此,我们没有找到……两位的遗体。”
竹昱关了水龙头,厨房里很静。
“因为最后整体行动结果很理想,所有活着的参与警员都受到了提拔,包括但不限于我父母,还有柏叔和商叔。”
“于是我父母心里成了一个结。”
池田靖左手手指被搓的通红,桃花眼尾有些深,皱着眉眨了眨,呼出一口气。
她现在特别想抽根烟。
“那年,”竹昱终于开口,双手搭在水槽上,声音有些沙哑,“你——”
“六岁不到。”池田靖用虎牙咬住下唇,有些吃痛,“但是我清楚的记得那天,我爸一夜白头。”
她在G市的刑警家属院里长大,邻居都是各种刑警类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看见哪家哪天要是没了叔叔阿姨,也被默认为是正常的事。
但是唯独这件事成了她父母心里的一颗刺。
拔不掉,拔掉了,会化脓。
“那对夫妻是我爸妈大学最好的朋友。可惜了,在我出生前就被派往金三角潜伏,到死都没见过一面。”
池田靖笑了笑,有些勉强。
竹昱转过身,看着靠在冰箱上的池田靖,身子有些佝偻,脸色并不算好。
“这也成了你的心结。”
“我的?不算吧,但是后来又是了。”池田靖说,习惯性的右手插兜,摩挲着左指,“我是带着我父母的夙愿参与的行动,也见到了那个背负着这对夫妻性命的杀人凶手。”
国际刑警组织挂榜三道红头通缉第一,国际线上虚拟黑市“沉渊”运营者,金三角二十多年来新晋贩毒产业最大供应商,代号Shang,男,亚种人,生卒年龄不详。
“然后,他就成了我的心结。”池田靖说,“在【破阵计划】后,他的手上握上了第三条人命。”
池田靖转过头,桃花眼深深的看着竹昱,眼底有些倦怠和任命的苦楚。
她扯扯嘴角:“我的搭档,代号‘青鸾’死在那里。”
“同时……她也是我曾经的爱慕对象。”
*
安阑冰和池田靖是在青专营认识的。
那年池田靖二十岁,安阑冰二十二岁。两人作为同一期学生入营训练,也是同期里唯二的女生。
第一次自我介绍,池田靖看见了这个女孩。齐耳短发,宽下颌,国字脸,皮肤很白净,鼻基底有一点点凹陷,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线。
温柔,稳静,但无时无刻给人一种强大和坚韧的内驱力。
由于工作种类的特殊,青专营基本上全是男的。卧底任务也需要女性角色,能胜任的女生丝毫不比男生差。
青专营的训练苦且累,但是大家愿意苦中作乐。
离开了警校生活毕竟会有更多的时间,除了没有通讯和出入自由,恋爱结婚之类的还是很提倡的。
“哎哟,我们这届也就两个姑娘,”同期的不少男生佯装哭嚎,“不会吧,不会等老子英勇牺牲了这辈子还没牵过女孩的手吧!”
寝室里也是池田靖和安阑冰的双人房间。
“你好!”第一次见面,安阑冰率先伸出手,“我叫安阑冰,靖国安邦的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阑冰。”
“池田靖,池水田野的池田,靖国安邦的靖。”
池田靖本身就年轻,再加上她的圆脸,长相幼态,让安阑冰眨眨眼盯了半天:“你长得好可爱啊。”
池田靖一愣,随即露出两颗虎牙:“我今年刚满二十。”
“跳级!?”
“嗯。”
“哇,你好优秀啊!”
那种赞美是不加期许的,朴素的、发自内心的赞叹。池田靖不知道她对自己的初印象如何,只觉得这个姐姐,上善若水。
因为自己是整个青专营年纪最小的,所以大家都很照顾她,每次在教官又又又又为控制食量惊人的池田靖的体重而减少饭量时,周围的哥哥姐姐就会变着法的给她塞吃的。
尤其是安阑冰。
没有人会觉得她有黑幕,因为斐然的成绩最终打脸了所有刻意为难她的任何人。
有一次在聊到感情的时候,池田靖装作不在意的透露了自己的性向。
安阑冰并没有特别大的波动,只是很认真的回答:“不会很奇怪啊,喜欢谁、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是每个人的权力,又不是什么违法犯罪的事。”
安阑冰对自己很照顾,不论是生活还是训练,总是在承担一个大姐姐的角色。
“你说,以后我们出去了,会被分到什么任务?”
晚上,池田靖缩在被窝里,对着静悄悄的黑暗说。
“不知道啊,”安阑冰声音细细的,温和的响起,“我倒希望能分的离云滇L市近一点。这样我就能为我家做些贡献了。”
“L市啊,”池田靖啧了一声,“那里挺……”
“挺乱的,我知道。”安阑冰接过她的话,“边境,毒品、赌博、色.情产业横行,人**易、器官买卖、疾病传播。但是,那里也是我的家。”
她拉了拉被子,把半张脸蒙进去,声音闷闷的。
“我哥哥就是被骗走的。我选了这个专业,总想要做些什么。”
池田靖没说话。
安阑冰顿了顿,问道:“你呢?”
“我啊,”池田靖喃喃着,语气玩笑,“我估计会成为站在一线的战士。”
“也对,你这么综合素质和洞察力这么强,估计也会被分到最严密的组织工作。”安阑冰笑笑,“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哦,我还打算以后找你聚餐呢!”
那时的池田靖已经知道上层对金三角的黑色产业打击蓝图,也预感到了自己将会背负着自己父辈的使命接下接力棒。
但是她从没想到,最后的直系搭档会是安阑冰。
这个一心回报家乡,建设祖国的姑娘啊,义无反顾的钻进了她曾经的梦魇中。
*
“你看你看,那个穿灰色上衣的男生帅不帅?”
周日一天休息,路过篮球场,安阑冰拽了拽旁边的池田靖,微微侧头问。
后者喝着冰红茶,扭头看去,她说的那个高挑的男生一个帅气的扣球,落筐,动作一气呵成。
“那是我们这届的技侦专业的吧。叫什么,魏堇?”池田靖回忆了一下,“挺优秀的一男的,不过性格腼腆了些。怎么,你喜欢?”
安阑冰微微低头,抿着嘴勾起嘴角,笑得矜持而委婉。
池田靖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这辈子没怎么认真的喜欢过什么人,如果有,安阑冰算一个。
后来安阑冰还是跟他告白了,魏堇拒绝了她。
那天晚上,安阑冰头一次在池田靖面前哭,哭的那么伤心。或许是晚上情绪更容易冲动,她也借着头脑一热的劲儿,跟安阑冰告了白。
后者愣了,哭都忘了哭。
末了她噙着泪平复了心情,摸了摸池田靖的头:“池田,我……对你没有那种感情。我一直把你当作妹妹看待,仅此而已。”
不过池田靖没有哭,甚至无法形容自己那时的感受。
而再后来,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病房里接受了无数次审核盘问的池田靖再一次见到的魏堇,是以【破阵计划】技术侦察参与者的身份。
“她当初跟我告白的时候,我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男人有些嚅嗫,“她听完之后没说话,只是告诉我你喜欢女孩子,向我道歉……叨扰了这么久。”
池田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
女人的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心脏监控器平缓又刺耳的发出规律性报表。她现在如同一具尸体躺在床上,精力不足以支撑这么久的思考和劳累。
“后来在相处里我也发现了你不喜欢男生。”魏堇低头笑了笑,有些苍白,“也算是……对当年的自己的感情的释然吧。”
安阑冰的死只告知了直系亲属,尸骨是不能回家的,于是安父安母在老家立了个衣冠冢。
处于重点监控对象的池田靖,在那个严峻时期唯一提出的要求,是拖着未愈的身子,飞机转高铁再转私家车,跋涉在坎坷的山路里,一步一步走到坟头。
好普通,一个小小的,很新的土堆,一块牌匾,上面什么都没有。
池田靖低着头,脆弱的脖颈像是伊水浮萍,仿佛下一秒就会折断。
安阑冰死了,可是没有姓名。
什么都不让写,也什么都不能写。
琥珀色的眼眸里忽然变得异常凶狠,泛着冷光,像是曾经站在金三角岸边,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的“阮阿娅”树林绿茵浓密,连绵山脉看着和那里没有什么两样。
她终究是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放下自己提笔的一行诗。
青鸾报南枝,朱鸢苦折翅。
“抱歉。”
病房里,魏堇沉默片刻,只留下这句话。
谁都不知道这句道歉是给谁的。
病房里再次恢复平寂,病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眼角划下一滴泪。
感谢观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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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chapter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