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能不自然嘛。
李执和林宇门挨门住了十几年,两家人出了名的和睦。
李执爸妈是中学老师,林宇爸爸在供电局,妈妈在银行,小时候,两家大人要是都忙起来,没人管饭,她就跟着林宇混饭吃,有时候太晚了,李执干脆就睡在他家,林宇只比李执大三个多月,可从小就好像比她大三岁都不止——带她过马路,帮她背书包,她被人欺负了,林宇撸袖子就上。
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她欺负别人,尤其是林宇。
第二天七点刚过,晨光熹微。
古镇还笼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林宇就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等她了。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冲锋衣和同色冲锋裤,硕大的登山包已经上了身,腰间扣带收束,腰线窄瘦而有力,宽肩长腿的优势在专业装备下被放大到极致。
他微微低头调整着腕表,侧脸安静而冷淡,眉目如墨,自带一种与周遭喧嚣隔绝的英俊。
李执瞥了他一眼,跟着往坡下的巷子走去。
坡下的巷子里有家早餐店,人挺多,李执盯着菜单上饵丝俩字很是好奇,点了一碗,端上来,米白的丝儿浸在酱色汤里,加了肉帽和酸菜,她吸溜一口,软糯弹牙,像是用糯米粉做,刚要分享这个新品种面条,发现旁边的林宇已经稀里呼噜把一碗米线扒拉完了。
联系的车到了,是辆小面包,司机是个本地大叔,皮肤黝黑锃亮,人精瘦精瘦的,头发一绺一绺卷在头顶,眼窝深陷,特殊技能是可以把一辆崭新的小车开得哐当响,好像随时要散架撂挑子一般。
李执昨晚没睡够,车一开动,颠簸摇晃,眼皮直打架,过了没一会儿就脑袋一歪,倒了下去。
醒来时,先闻到一股干净很熟悉的味道,侧脸贴着温热,一抬眼,正对上林宇垂下的视线,浓密的睫毛下,他的眼神略带嫌弃。
“到了。”他说。
李执一下弹开,脖颈有点僵,她一边揉一边嘟囔:“……怎么不早点叫我。”
“叫了,”林宇活动了一下被她压得发麻的胳膊,“你睡得跟猪一样。”
车停下,四周是全然野生的景象。
一条黄土路带着坑坑洼洼的石子钻入密林,杂草疯长得十分狂放,只有一点很不明显的青灰色十字路。远处,山脉如断裂的带子横亘在天边,抬头一望,天空透蓝如洗,缀着一朵朵蓬松低垂的云,风过处,草尖齐齐地倒下去,又慢慢直起来,空气中能闻见泥土和叶子的味道。
站在那里,人忽然就小了下去。
司机大叔帮他们把那两个硕大的登山包卸下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了一句“玩好嘞”,便调转车头,噗噗噗开走了。
车尾扬起的尘土沉降,不知疲倦的虫与鸟滋滋哇哇乱叫。
李执站在原地,闻到满是植物被太阳晒过的气味,林宇已经背上了那个比他半人还高的大包,正低头调整胸前的扣带,他个子高,骨架匀称,背包上了身更显得肩膀宽阔,手臂线条优越。
他见李执还在原地四下张望,开口问道:“发什么呆?”
李执指了指那条几乎被荒草吞没的小径:“这地方看着不像有路啊。”
“那就是路。”林宇迈开长腿,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登山杖,递给她,“拿着。”
他自己也拿着一根,看了眼林子,“跟着我,别乱跑。”
李执“哦”了声。
其实她自己也买了一根登山杖,但和林宇的一起用,左右都保险。
第一天轻松,拢共不到八公里,上升一百左右,就能到羊房牧场休息。
李执心里还想着,这有什么难的呢,脚底下是松松软软的土,走起来不费劲,路两边是矮矮的灌木,味道很好闻,还有红色的小疙瘩果子。
后来就进了林子,路忽然就变了脸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雨水还窝在土里,不肯走,踩下去,泥就软软地咬住鞋底,幸亏穿了林宇给她的鞋套,不然这泥真要钻进鞋里去了,可防得了泥,防不住别的——东一坨西一坨的大牛粪,大大方方摊在路上,黄褐褐的,只好小心着绕开,接着,碎石也多起来了,大的小的,都棱棱角角的,在泥水里半藏半露,一不小心就要硌一下。
林宇在前面带路,可这真的能叫路吗?不过是牲畜踩出来的印子,人跟着走罢了。
李执心里有点虚,不知道林宇计划的这条路能不能信,况且背着二三十斤的包,冲锋衣配速干裤,全身上下露不出皮肤,闷得汗津津的。
她喘着粗气,赌气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杂乱的长草,落在前方的背影上。
林宇背着那个看起来更重的包,步态沉稳,阳光透过林木的缝隙,在他的肩背上投下晃动的光影,沉着又安然的样子,莫名地,就让她那颗惶然的心不再担忧。
林宇一开始在她前面走,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和她并排走了。
“喂,林宇,”她喘着气开口,试图分散腿脚的酸胀感,“还得走多久啊?我怎么觉得走了好久都差不多。”
林宇闻言,侧过头,“快了,穿过前面那片杉树林,视野应该会开阔些。”
果然,当他们终于钻出那片浓密的杉木林时,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仿佛化作一股清冽氧气扑面而来,让有些昏沉的大脑为之一振。
那是一片向阳的缓坡,茸茸的绿草地像一块厚毯铺展开来,更远处,坡下是层层叠叠,看似要涌向天边的绿色树冠,不知名的草啊花啊,都挤挤挨挨长着,新出的蘑菇这儿一簇,那儿几朵,从厚厚的落叶里探出头来,胖嘟嘟的,颜色嘛,五花八门,看着很不好惹的样子。
“还行不行?”他问。
李执喘了口气,“走了多远了?”
林宇抬手看了看腕表,“四公里左右,一半了。”
“才一半儿?”李执觉得腿肚子沉,这和她想象中踏青漫步完全两样,“怎么这么累。我好渴。”
“山路和平常的路不一样。”林宇朝旁边指了指,“去那儿歇会儿。”
那是一条小路岔出去的一个坡,很开阔,整片开阔的绿草地,中间有三两个长着苔藓的树墩子,李执走过去,放下包,卸了力气跌坐上去。
林宇没坐,站在她旁边往下看。
李执拧开水壶,小口小口喝,一口气喝了半杯才舒服多了,盖上盖子,她忽然笑起来。
“林宇,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离家出走?”
林宇没回头,“嗯。”
“就在咱们家旁边,那个大公园的野林子里,可我爸妈那天好像根本就没发现我没回家。”她又喝了一口水,回忆着,“我当时也是渴坏了。”
她仰头看他挺拔的后背,清凉的风撩起男人额间的黑发,很清爽的样子。
“哎,你当时怎么找到我的?”
林宇转过身,脸在高原的日光下显得更白了。
“你一路走,一路掉糖纸。跟着垃圾就找到了。”
李执一愣,笑了起来,“真的啊?我有那么笨。”
“嗯。”林宇应了一声,面无表情叉起腰,学她小时候,“我还记得,后来你跟我回家要水喝。你要热水,给你倒了热水,你问,‘林宇为什么这么烫!’,给你换了冰水,你又问,‘林宇为什么这么冰?!’。”
李执笑得肩膀直抖,“我小时候这么坏吗?”
林宇挑眉看她,“你现在也很坏。”
“我哪儿坏了!”李执笑着,随手揪了根草叶丢他,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跳跃,清清薄薄的绯色,像涂了一层柔润的珍珠粉,发出淡淡的亮光,“林宇,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真的很烦人。”
林宇没躲,任由那草叶轻飘飘落在自己鞋面上。
“知道,”他说,“不然怎么治得了你。”
李执大笑起来,恍惚回到了很小的时候。